姬大墙双眼通红,站在阁楼之上,凭栏远眺,目光所及,只有红瓦高墙,却再见不到母亲的身影。
初见母亲之时,他只是呆坐在那里,卢绿波是一个人上楼而来,侍女被她留在了楼下。
那个看起来雍容华贵却是面容憔悴的女人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不容他说话便把他搂在怀里轻声抽泣。
口中反复念叨着“我可怜的孩儿,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不知所措的姬大墙忽然觉得很温暖,又觉得鼻子有些泛酸,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轻轻唤了一声“娘亲”。
他轻轻抱住了这个已经开始低声呜咽的女人,这个送他来到人世间的母亲。
姬大墙幻想过自己见到娘亲的场景。
自己会不会像个陌生人一样盯着同样的看起来像陌生人般的娘亲不说话,又或者冰冷地喊上一句“娘亲”,又或者自己快步上前,跪在娘亲脚下,痛哭流涕,说着“孩儿不孝,这些年让娘亲受苦了”之类的话。
而真当这一刻来临之时,他才发现,有些情感是设想不出来的,比如他娘亲的泪如雨下,比如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血脉的亲切之感。
他轻轻地挣脱了娘亲的怀抱,即便是自己的生母,被人这般搂着,姬大墙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站起身来,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声说道:“娘,娘亲,快请坐。”
从怀中抽出丝帕擦了擦两腮泪痕,卢绿波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已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儿子,只是看了几眼之后又忍不住落泪。
姬大墙被娘亲哭得手足无措,却不知用何言语劝慰,只得低声说道:“娘亲,您别哭了,您别哭了。”
卢绿波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拉住大墙的手来到桌子旁边坐下。
母子重逢,似有说不完的话,又好似无话可言,大多是是卢绿波打听姬大墙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
卢绿波没有提及鲁王,没有提及王妃郑氏,没有提及他那个弟弟齐德隆。
她不想自己的孩儿初见自己就要面对这些因为某种欲望而摒弃的亲情,在她卢绿波眼中,姬大墙的亲情,应该只有她自己,连卫龙也不行。
事实上,若非卫龙位高权重,卢绿波根本不愿意承认也不想承认卫龙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而她是卢氏之女,鲁王侧妃。
她讨厌卫龙看向自己的眼神,就算那目光中充满宠爱与遗憾也不行。
可如今,她所能依仗之人只有卫龙,为了她的儿子,她孤身一人在那禁宫之中多年,都熬过来了,这点不情愿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她来到了这座将军府,不然的话,若要母子见面,以卫龙的能力,就是给姬大墙送入王府又有何不可?
卫龙在保护他的外孙儿,可她却是姬大墙的娘亲。
孩子是她的,谁也夺不走,再也不许给夺走了。
当年之事,若非卢氏孤立她,正得宠的她又先生了儿子,这王妃之位她唾手可得,如今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卫龙。
所以她恨卫龙,纵是卫龙为她做了很多,她依然恨,因为她知道,这是卫龙欠她的,欠她们母子二人的。
卢绿波来到将军府,是乘着一辆普通马车而来,不过在有心人眼里,她这趟出行算不上什么秘密。
到了将军府,她直接去了姬大墙所住的园子,没有拜会卫大将军,更不可能拜会将军夫人。
马车离开将军府之后,她直接去了卢家。
目送她离开的,除了墙后面远眺的姬大墙,还有卫大将军以及卫夫人。
卫夫人搀着卫龙的胳膊,轻声劝了句:“老爷,都这么些年了!”
卫龙拍了拍夫人的手,摇了摇头说道:“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对不起紫烟,对不起绿波,也对不起大墙。”
卫夫人将头靠在卫龙的胳膊上,微微摇头说道:“老爷何来对不起我一说,说起来我却是最幸运的那个,能陪在老爷身边一辈子。”
卫夫人姓陶,名玉,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子,出身普通,相貌亦是普通。
卫龙曾言,没了紫烟,他不再相信爱情。
陶玉原本只是城中一家小面铺煮面的丫头,这面摊是她父亲撑起来养家糊口用的,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她,从小就在这面铺给父亲帮忙打下手。
面铺生意算不上好,只是能勉强维持生计而已。
老陶头老来得女,婆娘却因此落下病根儿,在陶玉五岁那年便撇下父女二人离去,虽然不是儿子,可只有这么一个骨肉陪伴,老陶头在这个乖巧懂事的丫头眼中也算得上一位慈父。
姑娘长相随自己,虽然看起来温顺大方,却并无出众容颜,这让老陶头打消了将姑娘嫁入大户人家的念头。
老陶头比较中意卖肉家的老二。
他想得很周全,卖肉家的日子过得不错,闺女嫁过去总归不会吃不饱饭,况且那卖肉家的两个儿子,将来的家产还是老大继承的多,而他这个老丈人就能劝说老二心思往他这位老丈人这边靠。
毕竟他将来也得有个人给养老送终不是。
只是这卖肉家的老二长得五大三粗,面相凶狠,又比柔柔弱弱的陶玉大上三岁,老陶头一直下定不了决心。
斩尽城外桃花的第五日,卫龙心中烦郁,在城中散步,这几日他喝了不少的酒,食欲不振,路过面铺的时候便随便坐下,叫了一碗面。
这面煮好之后端了上来,他抄起筷子挑了挑,看着碗中白花花的面条,一点食欲都没有,便放下筷子,随手掏出几文钱放在桌上就欲离开。
陶玉见状咬了咬嘴唇,没有忍住,便走上前来轻声问道:“这位客官,可是觉得小铺子做的面不好吃?”
卫龙只觉得这女子声音好生温柔,这几日他流连城中几大烟花之地,听得太多的殷献谄媚之言,又多是靡靡放浪之音,乍一听这女子说话,便觉得犹如天籁。
他看着这位身着朴素的女子,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过是有些食欲不振,咽不下去罢了。”
陶玉见卫龙面色发白,身上又带着一股酒气,便说道:“客官若不着急,还请稍等片刻。”
卫龙不知这女子要自己等着做些什么,本就无事可做,便微微点头,没有起身。
陶玉转身去了煮面摊子后面,找出一个陶罐捧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的面碗旁对卫龙说道:“这是我熬制的辣酱,客官若是食欲不振,可稍放一点在面中,您再试试!”
卫龙看了眼陶罐中红黑带油的调料,将信将疑,不过闻起来确实有股很香的味道。
陶玉见状拿起陶罐轻轻挖了一小勺放入面中说道:“客官还请试一试。”
她的言语似乎有种魔力,卫龙重新抓起筷子,随便拌了几下,看着红油透亮的面条,他忽然觉得好像很好吃。
夹起一筷子面条他猛地一吸,一股香辣的味道直冲嗓子眼而去,突然的辣让他有些不适应,不由自主的咳了起来。
陶玉见状掩口浅笑,柔声说道:“会有点辣,客官慢些。”
卫龙被辣得够呛,咳了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虽说他咳得厉害,可这味道确实不错,让他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只是这次是慢慢的吸入。
好吃,真好吃!
此后,卫龙常来这家面铺,再后来,他便不再来了。
面铺也撤了,老陶头如愿以偿的把闺女嫁入了大户人家,而且是他难以想象的大户。
卫龙和王紫烟的故事陶玉都知晓,连卢绿波的事卫龙也没有瞒着她,卫龙曾对她说过,他会喜欢上她的。
她不知道卫龙究竟有没有喜欢上她,但她知道,卫龙已经离不开她做的那罐辣酱。
也许这也是一种喜欢吧,只可惜她只为卫龙生了一个儿子。
她曾想过给卫龙纳妾,却被卫龙拒绝了,看着卫龙拒绝的眼神,她心里很甜。要知道几大家族中人,可都以开枝散叶为己任,以三妻四妾为荣。
卫龙的儿子名叫卫虎,在青州却只是位文职官员,因为他的性子随其母。
卫龙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你煮的面最和我口味。”
卫夫人笑道:“那我这就给你煮上一碗去,要重辣,行了吧!”
卫龙点了点头说道:“要不也让大墙尝上一尝?”
卫夫人搓了搓手,一如当年那位煮面的丫头,轻声说道:“他可是世子殿下啊!”
卫龙挽起夫人的手说道:“若是你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是他的外祖母啊!”
陶玉闻言,眼眶竟有些湿润。
“哎”了一声之后,她说道:“我去煮面,你去差人叫大墙孩儿过来吧!”
望着夫人的背影,卫龙喟然长叹。
一生所爱,所爱一生,寻她不得,而她却就在眼前,他爱王紫烟,此刻的他亦爱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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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府,袁世信书房内。
袁世信一拍桌子,恨声骂道:“这老匹夫,当真气煞我也。”
袁秉德在旁沉思片刻说道:“父王,您是说国师说让我去国师府拜会他?”
袁世信点点头道:“秉德,国师此人,万不可小觑,此事你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袁秉德眼中精芒一闪说道:“父王,凡事等不来,若不争上一争,只怕那小皇帝在国师的帮助下渐渐羽翼丰满,到那时,给他们司马氏跪了一百多年的袁氏还要继续跪么?”
袁世信捋了捋胡子,微微颔首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只是这霍星纬不除,我袁氏入主洛月城便是难上加难。”
袁秉德冷笑一声说道:“那便除掉他就是了。”
“怎么除?靠着那些江湖中人?”
袁秉德压着嗓子说道:“父王,指望在大殿上扳倒他是不太可能的了,说不好国师还能把你这个相国给换了,您别看朝中众臣惟您马首是瞻,可您想想,咱们大晋的相国换了几位?他国师的位置可稳稳当当的一直坐着呢。”
袁世信又想起了那句“干你屁事!”。
看来在他霍星纬的眼中,还真未把自己这位相国大人放在眼中。
殿前质问霍星纬原本就是袁世信的一次言语试探,试探一下霍星纬的态度,他原本以为以自己当今的权势,他霍星纬会给自己一个说法,至于这个说法合理或者不合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霍星纬愿意给他一个解释,那就说明在他霍星纬眼中,自己这位相国已经值得他重视对待的了。
好一句“干你屁事!”
袁世信皱了皱眉说道:“你想怎么做?总不至于去他国师府刺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