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上边有“中办”的迁怒,下面又有流言蜚语,“张大勺”能舒服吗?
碍于形势,饭庄领导班子也不得不做了严肃处理。
就因为这件事,“张大勺”不但从“头灶”变成了“三灶”,写的检查、做的检讨,反反复复一同折腾,那就别说了。
可冤枉还不算什么,最让他伤心的还是徒弟的人性。
这小子,一开始还私下里宽慰他几句,但很快就变了。
他开始巴结新上任的“头灶”和“二灶”,非缠着要跟人家学艺了。
“张大勺”当然生气了,自然要骂这徒弟势利眼。
可这小子居然又巧舌如簧,口口声声自己是好学,追求进步。
而且还声称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想通过这种办法,替“张大勺”在饭庄里打通人际关系,委婉地替他求情说好话。
这样一来,倒是把“张大勺”又糊弄了好一阵。
可实质上呢,这小子“追求进步”倒是真的,可替“张大勺”着想就纯属狗臭屁了。
很快,随着“三年自然灾害”的到来,他的真面目就暴露无遗了。
敢情当时这小子为了争取入党,居然主动在工作中对“张大勺”这个师父,发起了立场鲜明的批判。
他说“张大勺”一贯“奢侈成性”,讲究什么白菜要剥掉多少,黄瓜根儿一软就不用了,花生泡水浮起的都要扔掉,鱼、肉放过多久就不用了,这种工作方法难道不是极大的浪费?
国家这么困难的时期,我们的广大工农群众可是连窝头都是吃的香的。
都这么精挑细选,岂不是资产阶级的臭毛病?那我们的饭店到底是为什么人服务的?
而跟着他就提议,说饭店也别老海鲜、鱼翅的。要做大众菜,大众汤。要求一菜一汤只收五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的。
这小子还真下了功夫,他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他对“张大勺”的了解,从历史到现状,洋洋洒洒好一通反对啊。
言词恳切,材料生动确凿,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深获领导欣赏。
于是饭庄领导们不但立即批准在本店试行,而且还专门为此向市饮食公司做了报告。
好,结果这小子倒是如愿以偿,成了典型入了党了。
但“张大勺”也被他一脚给踩下去了。
不但他当初的“罪名”再次被提起,又多了个“阶级立场”有问题的新罪名。
为这个,“张大勺”直接被一抹到底,被饮食公司给弄到“锦芳小吃店”去做小吃去了。
说是要让他好好体会体会人民群众的需要,端正端正阶级立场。
但就是这样,还不算完。
“运动”中,“张大勺”的徒弟可没“忘了”他这位师父。
为了划清界限,这小子竟然又主动把“张大勺”的履历给翻出来了,罗列出种种批判罪名。
说“张大勺”是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当过伪满洲国汉奸头子溥仪七品顶戴的庖长,并且伺候过***和美帝的军官,是混在劳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很有必要查一查是不是受命潜藏的特务。
后来他还说通了“张大勺”在豆汁店里的新徒弟,一起造了“张大勺”的反。
不但代表饮食公司批斗了“张大勺”,也把他的工作弄没了。
但最孙子的,是说服“张大勺”的老婆和他离了婚,让“张大勺”的儿子都不认他这个爸爸了。
后来,是庞师傅因为师门受过张家祖宗的传艺,看老爷子一人过得惨,念着旧情帮着牵线,才让“张大勺”在“北极熊”重新找了饭辙。
这也正是“张大勺”不收徒、不传艺的,痛恨趋炎附势之徒和官僚主义,又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日子的真正缘故。
别的不说,就冲这样的经历,这半生的际遇,又怎能盼他有个好脾性?提起徒弟、传艺不骂娘。
那真是伤透了,有了心结了。
所以听完了老爷子的这通话,不但洪衍武理解他的苦衷了,陈力泉也有点受不了了,气愤填膺的一个劲追问,“张大勺”俩徒弟是谁,叫什么。
看样子,很有要找上门去。打那俩小子一顿出出气的打算。
这种表态,倒是让“张大勺”很有些安慰。
他嘴里就说,“不瞒你们说,今儿找我那俩小年轻说的狗屁陈师傅,就是我过去的徒弟。人家现在是烹饪大师了。还是这个什么破协会的管事的。这大概是又惦记我的本事啦,才搞这么一出。你们想我能给他们好脸啊?”
“不过人既然赶走了,也就算了,过去的事儿我不想再计较了。你们也别去找事儿,这份心意我领了。因为那样的人,他心里只有自私自利。只要是好人碰上,甩都甩不掉,准倒霉。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
“其实我算什么呀,这小子后来什么人都敢踩、都敢告,只要能往上爬。我算看透了,什么人,里外都是他都敢当成踏脚石。也只有这样里外两样的人,才能站得高……”
洪衍武听了不由心里一动。
“您是说……”
“张大勺”一摆手,“行了,别再说了,恶心。”
而洪衍武沉吟了片刻又问。
“张师傅,那您的老伴儿和儿子呢?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年月这不算新鲜的?当时社会形式如此,人难免一时糊涂。您就不能……”
没想到,“张大勺”居然更为愠怒摇了摇头。
“别提,别提。那娘俩啊……哎。你说的是,当时也许是一时糊涂。可你的亲人要是曾经比外人还恨你不死,视你如仇寇,能干的都干了,不能干的也干了。你还会认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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