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作为明清之前中国三大船型之一,其实有不少的分支,比如在浙江一带,就有叫做宁波船的延伸船型。
宁波船与母型福船比起来,一样的注重船身的高大雄壮,船体宽而阔,吃水较深,载重很大,一般有三桅,船尾方正,舵页巨大。
而不同之处,在于船的底部要尖一些,船头也稍微收窄,不像福船那样方头方脑,这样的小修改有利于船在深海的适航性,船速也比较快。
浙江绍兴海商徐来就站在这样一条宁波船的船头,任凭海风吹乱头顶的四方平定巾,上好丝绸织成的头巾在后脑勺上胡乱地拍,他也懒得去撩一撩。
他的眼神很犀利地在海面上巡视,扫过每一波海浪,不放过视野里的每一处异样,神情很紧张。
他头顶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一面漆黑的旗帜,旗帜很大,十分显眼。
“徐武,此处到了何地了?”
徐来头也没有回,开口就问。
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回答道:“回老爷,此处已经距离夷州鸡笼港不远了,再过得一两个时辰,就能看到夷州陆地。”
“一两个时辰啊这么说已经要夷州水面了。”徐来重复了一句,眉头深皱:“怎么一路上没看到你等畏之如虎的黑旗海盗船呐?你不是说那些贼子一刻不停地在海上巡弋吗?为何不见?”
“这个”一身锦袍的魁梧大汉徐武手搭凉棚朝海上看过去,入目所见,连飞鸟都没有一只,更别提什么船了,于是苦笑道:“老爷,这事可不一定天天能碰上,夷州海盗像蛆虫一样,你若不像见他,他天天能撞上你,你若专门去找他,他却一连十来天不露面。”
“哼!”徐来将袖子一拂:“既如此,为何我们要巴巴地奉上那么多的银子去买他家的旗?还必须在鸡笼港去交割?若是这船生丝拉到满刺加或者占城,利润起码能翻上一倍!就这么卖到夷州,我们亏不亏!?”
“亏是肯定亏一点但是老爷,我们少赚一点,可以买个平安啊。”
“什么平安?!”徐来不悦:“太平盛世,区区海盗,何足道哉?我们徐家太老爷如今做了朝廷工部尚书,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随便下令要海防水师剿了这些海匪,不是更好?”
“老爷,这事我们不是在家里说过了吗?”徐武忙道,一脸的苦逼:“去年两浙、福建的海商就买通了水师,出海剿了好几次,每次都灰头土脸的回来,水师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他舔舔嘴皮子,又道:“何况夷州海盗有朝廷的敕书,官封澎湖游击将军,说起来也是官面上的军队,水师去剿,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吗?如何卖力?”
“这都是那帮兵油子造的孽!”徐来训斥道,将大袖子又拂了一次,仿佛要拂去空气里不存在的尘埃:“闲话少说,这趟信了你话,买了他家的旗,还紧赶紧慢的把一船好货白白低价送到夷州去卖,可亏大发了!下次怎么说我也要把船直接开到南方去,绝不花一文钱!”
“老爷,这这可怎么使得?!”徐武大惊,自己这位老爷很久没有跟船跑海了,不明海上如今的形势已经跟以前天翻地覆,若是不遵照夷州澎湖游击将军衙门的规定行事,一定会遭遇灭顶之灾,但徐来不知,他知道啊。
于是徐武苦苦相劝:“老爷,买一只旗是小钱,卖货给夷州我们也有赚头,何苦跟海匪们过不去?那帮家伙可是凶得很,若是得罪了他们,今后”
“闭嘴!徐武,你个外房生的庶子,徐家认你归宗就是给了你母子一条升天的路,你却贪生怕死来敷衍我,莫非欺我没跑过船?”徐来大喝一声,怒斥道:“我跑船闯海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喝奶呢!”
“老爷,你这话说的是,不过”这话骂的大声,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徐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依然硬着头皮想要辩解。
谁知徐来将大袖一挥,不再理睬他,只是丢下一句:“这趟船跑完,回去你就别带船了,去仓房呆着吧,那儿最安全,什么危险也没有。”然后人就飘飘然地走进舱内,闭上了门。
徐武愣在原地,进退维谷,最后长叹一声,悻悻地丧气不已。
海商徐来自然知道自己这话有多重,但他一点不在乎,他看出来了,自家这个船老大已经没了胆气,这样的人怎么可以继续带领徐家的船队闯海呢,要知道,海上的人头一条就是胆大,没有胆子不如回家抱孩子去。
“哼,幸好这几年我熄了脾气,若是年轻那会,我直接把他丢进海里去!”徐来一屁股在船上最大的舱房里坐下,这间舱房布置得很好,有床有桌有椅子,摆设华丽,是他的专属房间。
桌上有锡壶,壶里有茶水,藤编篮子里还有可口的点心,徐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不忿:“徐家是两浙数得上的大海商,祖上三代都是闯海出身,在京里省里也有过硬的关系,认旗一亮,多少海上枭雄都要给几分面子,一个倭国来的海盗,竟敢断海!还有没有王法了?哼!”
他这般念着,喝了一口茶,推开水壶点心,提笔研磨,要趁着心中血性未灭,写一封信,将如今沿海水师如何糜烂,居然出了海盗成为水师的荒唐事写成文章,送到京城徐家大员手里,让他狠狠地参上一本,让朝廷来肃清海上龌龊之人。
心性所致,笔下生花,徐家是浙江豪门望族,家中子弟个个识文断字,徐来虽然仕途上屡考不中无奈出来做事经商,但终究经过徐家私斋的熏陶教育,写封家书还是没有问题的,这封信如龙蛇飞舞,不一会功夫就成就了大半。
正当他书写正酣的时候,很突然地,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在舱板外响起,响声如天外雷鸣,震得他手腕一抖,正在写的一笔就噗嗤一下,划出长长的一道。
“啪!”
眼看一封宏图大作居然就这么毁了,徐来气急败坏,将笔一扔,愤然推门而出。
“谁人发出的响声!”他气势汹汹露头就骂:“不知道老爷在写字吗?”
“老爷,不是我们船上的声响,是那边在打炮!”徐武高高站在船尾舵楼上,单手指着远处,向他高声喊道。
“打炮?”徐来眉头一拧,循着徐武手指的方向凝神看过去。
一看之下,他差点扑了一跟头。
眼前的大海上,硝烟弥漫,两队船正在作对厮杀。
炮声隆隆里,一队船全是福船,约有七八艘,正抱团成燕尾形,挂了全帆,向一个方向狂冲。
而另一队,数量要多一些,大概十来只,福船、广船都有,在对方船队里穿插围堵,炮声主要就是这些船发出来的,几乎像放鞭炮一样不绝于耳,老实说,徐来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密集的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