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愈回到大雄宝殿门口的桌子边坐下,几个赤着脚的人在不远的廊道下,搬着箱子和箩筐走来走去,杨愈一边抄经,一边偶尔抬头瞟上几眼,有人看过来,他便向对方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对方看到他点头微笑,却停步躬身回礼,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杨愈本想着打个招呼闲聊几句,看对方这样,也就不再打扰,自顾自的抄经。
杨愈被人称做斯文狼,那是因为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的反击会是排山倒海,一个平时斯文随和的人,一旦发怒,往往是雷霆之怒。但他本质上个没有架子,没有等级观念的人,准确的说是从不以高人一等的心态待人,亦或者说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不惹着他,他待人都是很礼貌随和的,在穿越前,杨愈已是身居高位,但他跟公司保洁或者小区保安,都能聊得火热,因此,他人缘倒是极好的。进出小区的时候,若是手上提着重物,保安老远都跑过来帮忙。
方才,他不过是点头微笑,那几个穿着破烂,打着赤脚,肤色黝黑的男人就要那样毕恭毕敬。或许是因为自己和方丈、王瑰、曹义全几人交谈,让他们以为自己和王瑰、曹义全一样,都是极有身份的人?无论如何,不同于后世的这个时代社会等级的缩影,让他并不感觉舒服,相反,他很不喜欢这个感觉。
等那几人搬完箱子箩筐,他又抄了一会经书,便听见几人说笑着从庙门口走了进来,正是方丈、曹义全、明台、三个和尚和几个曹义全的随从。
杨愈见了,微笑着站起身来。
曹义全见到他,首先开了口:“杨兄弟,原来你在这里。”说着,几个大步走到桌前,拿起他抄的经书,随手一翻,赞道:“杨兄弟写得一手好字。”
“曹大哥谬赞了。”
“看来,杨兄弟府上,以前也是诗书传家的,唉,可惜……”曹义全抬眼看了下杨愈,下半截话就止住了,“杨兄弟,待我洗漱一番,再和你说话。”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便走。
明台领着曹义全去了,常照便将杨愈介绍给三个和尚。一番客套交谈,让杨愈对三个和尚有了一番大概的印象。
三个和尚,一个叫明镜,四十来岁,生得白白胖胖,脸泛红光;一个叫明色,三十来岁,生得又高又瘦,像要站不稳一样;一个叫明空,也才十五六岁,长得瘦瘦小小,像个猴精,又一副弯腰躬身、满脸谄笑的模样,最是不像个和尚。
杨愈觉得这三个和尚,更像是后世的销售人员,三人的笑容、动作、言语,都更适合去做销售,而不是做和尚。他和几个和尚打过招呼,便又开始坐下抄经。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杨愈一副对任何人都温和有礼的姿态,给人平易近人的感觉,那明空小和尚此时便将蒲团拖到他旁边,一屁股坐下来,叽叽呱呱的和他说着话。杨愈对这小和尚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因此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
“这次啊,小僧是第一次去给人做法事,那可真是大开了眼界,啧啧,那王员外家,哎呀,那才是大户人家的样子,那房子多的哟……那仆妇下人多的哟……一个小小的孩童,就有七八个仆妇照管着……听说,永丰一县的田地,一多半都是他家的,九原、丰安那里也有他家的田地、产业呐。”
杨愈听他说着这些话,知道这小和尚毫无城府,对他的印象倒好了几分,也对他来做和尚的理由有了一些好奇,便问道:“明空法师,你为何要出家呢?”
明空转头讶异的看了杨愈一眼,笑道:“杨公子不必叫我法师,我还没有度牒呢,唉,寺里就我还没有度牒,这一次跟王公子磕了许久的头,也不知能不能求得他帮忙求下度牒来……”
杨愈觉得明空小和尚这样跳脱的性子,实在是不应该来做和尚,又追问道:“明空,你为何出家呢?”
明空瞥了瞥身后,轻声道:“出家好啊,杨公子有所不知,这寺里当和尚,能挣很多钱呢,好多人到寺里求着剃度都求不来,我能在寺里,也是阿爹跪着方丈求了许久才求来的。”
杨愈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虽然许多和尚可能都是为着能轻松谋生的心态才去出家,但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来的,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明空似乎也觉着这样说有些不妥,便偷看了一下杨愈的脸色,见对方没有什么责备的神色,才接着说道:“我家原是秦州人,河湟那地方,胡人年年来打战,官府年年来家里要粮,一年比一年要得多,乡里老爷也催逼得紧,没几年家里就活不了人了,一家人将田卖了,逃了出来,还没出秦州地界,大哥、二哥就被抓去河湟充军……现在也不知死了没有,阿娘、大嫂也病死了……”
说着,明空似是哽住了喉头,过了一会,才又说道:“阿爹和我,还有小妹被流放到丰州来,阿爹去了阳山城塞守城,前年也病死了,小妹卖给永丰县鸡鹿镇水老爷家做丫鬟,这次去永丰,也没得闲去看看小妹……十岁那年,我快饿死了,阿爹就求着方丈收留我,好在方丈慈悲……”
杨愈听得心中难受,早已停下了笔,他撕下空白的一页纸来,递给了眼泪鼻涕满脸的明空,明空接过胡乱揩去鼻涕,又用袖口擦干眼泪,这才转头笑着答谢:“多谢杨公子,一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杨愈微笑着摇了摇头,哪有见人一面,就断定对方是好人的?这小和尚虽然身世坎坷,但一直生活在寺庙里,实在是没多少阅历城府。杨愈现在大概能明白这小和尚为何会这样卑躬屈膝和对自己口无遮拦了,这个明空,其实是个很没安全感的孩子而已,别人给予一点点善意,他便想要竭力抓住。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要么孤僻叛逆,要么极尽讨好,明空便是这后者。
“明空,你可吃过湖里的鱼吗?”杨愈想要挥去这悲伤的氛围,笑着打趣道。
明空转头吃惊的看着杨愈,结结巴巴的道:“杨……杨公子,你……你……怎知道?”
杨愈却更是吃惊,却听明空又道:“我刚到寺里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明……明台师兄便捞鱼给我吃……明台师兄是好人,是大恩人。”
杨愈惊得目瞪口呆,叹道:“明台,确实,大慈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