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殿内朝臣逐渐高涨的情绪相反,刘弘原本轻松淡然的表情,在须卜秃离做出答复之后,以近乎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在掌权者即将病逝,以自己为首的使团已经犯下重大错误的前提下,须卜秃离得有多蠢,才能继续向汉室传达这种赤裸裸的国家机密?
再仔细回想一番史料记载中,冒顿的准确死期,刘弘眉头愈发凝结起来。
现在的时间点,是历史上的汉文帝前元元年,即公元前179年。
而在刘弘地记忆当中,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是死于汉文帝前元六年,即公元前174年除。
“呵,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
——即便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冒顿也起码还有五年的寿命!
刘弘的到来,又实在没有可能引发一个名为‘减少冒顿寿命’的蝴蝶效应。
如此一来,真相就很明显了——上一次,须卜秃离或许确实是不小心走露了‘冒顿病重’这个机密,但现在这幅慌乱的模样,则完全是须卜秃离在接受到单于庭的外交指示之后,‘奉命’装出来的!
即便撇开对历史的清晰认知不说,刘弘也不难看出冒顿此举的潜台词:我承认我快死了,但你敢信吗?敢赌吗?
饶是被冒顿的挑衅惹得暗地里直跳脚,刘弘也不得不冷静的摇了摇头——哪怕换个对历史没有了解的人,站在刘弘的角度上,恐怕也不敢拿汉室国运,拿天下大势去赌。
去赌匈奴史上最伟大,历史地位最高的挛鞮冒顿即将病逝;如日中天的匈奴政权即将面临政权交接,处于暗弱的时间点。
“唉···可惜了。”
无奈的砸吧着嘴,刘弘瘫坐回御塌之上,只轻轻一抬手,殿内交谈的众人嗡然一静。
“若果真如此,那倒是朕多虑了···”
对须卜秃离的演技做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评价,刘弘便无力的挥挥手:“贵使且暂歇于典客属衙,及至回礼之事,待朕斟酌,再做答复。”
音落,殿内众人无一不陷入迷惘之中。
“陛下此何意?”
对刘弘这谜一般的操作,皇党一系在内的多数人心中,均涌现出困惑和不满;少有的几个例外,则是各有不同。
“呵? 黄口小儿···”
站在左侧朝班最靠前的位置? 陈平双手交叉藏于袖内,依旧维持着稍稍低头? 闭目养神的模样。
身后的周勃却是明显流露出一丝喜悦? 旋即跃跃欲试起来,摆出一副只等须卜秃离退去? 就要出班‘面折廷争’的架势。
灌婴缓缓捋着髯须的手也是顿然停下,目光飞转起来? 似是在权衡着什么。
要说最困惑的? 当属殿内暗自‘发抖’的须卜秃离了。
——刘弘话说完都过去了至少五秒,须卜秃离都没能将那副卡壳的苦涩表情收起来!
待等回过神,又赶忙恢复凄凄惨惨戚戚的表情后,须卜秃离下意识的撇向御阶之上。
然后? 须卜秃离就看见了刘弘那稍有些深邃? 决然中又隐隐带有遗憾的目光。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城府···”
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须卜秃离心中啧啧称奇起来。
对于单于为什么要下达这样一个奇怪的指令,须卜秃离其实并不是很能明白。
——将单于即将病逝的消息透露给汉人,那不是给汉人出兵草原? 攻击匈奴勇士的机会吗?
苦思良久,须卜秃离得到了一个勉强可以接受的解释——撑犁孤涂? 这是想要将汉人骗到草原之上,再来一出白登之围?
但撑犁孤涂病重? 是客观存在的呀!
没能领会冒顿良苦用心的须卜秃离,也只能带着茫然? 按照那位前来送信的大人所说? 做出一副‘单于确实即将亡故’的模样。
其实须卜秃离完全不用装——就连刚才? 须卜秃离也完全是‘本色出演’!
直到看见刘弘那张沉重的表情,以及满带着洞悉的眼眸之后,须卜秃离才明白,撑犁孤涂为什么要下达这样一个‘昏聩’的指令。
“既如此,外使便告辞。”
临退出温室,须卜秃离也没忘记在汉家君臣面前,维持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而这一切,令刘弘本就低沉的心再度蒙上了一层阴霾。
——冒顿,或许真的生病了;但按照历史上的寿命来看,冒顿起码还能活五年!
能在患病之后活五年,尤其是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以匈奴单于的身份活了五年;这就足以说明冒顿的病,并没有刘弘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甚至于,刘弘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话,须卜秃离当日那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也同样是冒顿‘情报误导计划’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刘弘便觉一阵心力憔悴——谁说草原上的汉子都豪迈直爽的?
历史上以纯粹莽夫面目出现的冒顿,都开始跟汉人玩儿起阴谋诡计了!
再往深处探究,刘弘地心便更沉一分。
——透过现象看本质,冒顿之所以透露出‘确实快死了’的信息,其目的必然是让汉室上当。
再从历史上,冒顿活到五年后的文帝六年来推断,冒顿的目的,很有可能是以此刺激汉家,从而开战!
现如今,刘弘以历史‘先知者’的角度,洞悉了冒顿的阴谋诡计,自然是不会上当。
但令刘弘担心的是:冒顿既然做出了这个决策,就证明其确实有开战意图。
若果真如此,那无论刘弘上不上当,冒顿都有向汉室开战的可能!
至于‘信息误导’的阴谋没奏效,恐怕并不能成为匈奴人偃旗息鼓的理由。
筹谋策划这许久,最后还是要屈辱的认下匈奴人的敲诈,这让刘弘心中,顿时被挫败感所充斥。
不过并没有落寞许久,刘弘便收拾好了心情,端身正坐,迎接陈平一党必然会发起的政治刁难。
——弱国无外交,古今皆如是!
冒顿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的玩弄权谋,让汉家如此忌惮,所倚仗者,无非是强大的骑兵集群。
若是双方战略局势互换,汉室掌握战略进攻权,那冒顿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做出这样一个局,来赌刘弘地心理的。
说到底,赌博的最终胜利者,永远是筹码最多的那个人,
——赌得起,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