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其实相当难处理。
因为即便刘弘说出个花,此次汉匈外交的本质,依旧是汉室通过‘赔款’,来换取匈奴‘不起战事’的承诺。
但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承认了——一个对匈奴人低头祈和的皇帝,是无法在汉初得到认可的!
所以,刘弘接下来要达成的,就是让天下人,起码底层百姓以为‘陛下很硬气’的同时,签下丧权辱国的耻辱条约,换取数年和平。
这件事,刘弘可以凭借对历史的认知勉强解决——在这个冒顿病重将故的时间点,匈奴人的底气未必就比汉室大到哪里去。
这也是刘弘将‘贵主单于好像快死了’的消息,毫无忌惮的摆在匈奴使团面前的原因——刘弘以此,向匈奴人透露一个‘别吓唬老子’的态度,然后再稍做妥协,提出一个匈奴人大概可以接受的条件,这件事的难度就会小很多。
可是,刘弘还遇到了一个计划外的巨大难点——陈平、周勃一党,已经在政治博弈中输的丢盔弃甲了!
若刘弘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次匈奴使团提出的‘引匈奴慕南之白羊部入关’,未必就没有陈平的手笔!
——白羊部,那可是和匈奴折兰部、楼烦部一同,被称为‘单于庭三驾马车’的精锐!
而在史册中与白羊部相提并论的折兰部,更是连历史上的冠军侯都损兵折将,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打败的彪悍部族!
除非冒顿想要发动一场全面的汉匈战争,否则别说派一支绝对精锐来汉室‘保护刘弘’了,就连武器军械,也不可能出现在回礼单之中。
但匈奴人依旧在单于冒顿病重将故,政权交接之际,提出武器军械,武装驻扎等赤裸裸的‘引战’条件,这就不太正常了。
刘弘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原本的历史上,匈奴人绝对没有提出过这种刺激汉室的条件——如果真的有,那别说文帝刘恒了,估计周勃都能学樊哙,再来一出‘愿引兵十万,踏平匈奴’!
可现如今,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周勃、灌婴为首的军方却对匈奴人的羞辱完全没有反应,这与汉室,尤其是汉初武将刚烈的脾性严重不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 为刘弘的猜测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前日? 汉家君臣在宣室接见匈奴使团,而后因为匈奴使团的要求? 汉家朝臣对匈奴使节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群殴。
但在这个过程中? 身为军方领头人的太尉周勃,却完全没有上前‘劝架’的意思? 只和陈平一样眉头紧皱,思虑着什么。
如果说陈平身为丞相? 不方便出手? 那刘弘能相信;身为大将军的灌婴,‘脾性温和’,不出手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但周勃?
这丫可是能在文帝朝,在家私蓄甲兵的莽夫!
他要是能出于‘外交影响’的考虑? 在这种很可能青史留名的场合保持克制? 也不可能在历史上留下那一句‘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的感叹了。
——这货的政治智慧,可是一滴不漏的遗传给了儿子周亚夫的!
结合种种,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匈奴人突然增设的武器军械、武装驻扎等激进的外交条款,最起码周勃是事先知情的。
至于周勃如何勾搭上匈奴人,这在汉家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此时此刻的匈奴大草原之上? 就有两个原汉室诸侯王,正光明正大的做着匈奴王——韩王韩信的后代? 以及东胡王卢绾的后代!
无论是韩王信,还是原燕王卢绾? 都曾经是刘邦的亲随重将;同样作为‘沛县帮’成员的周勃,与这两人的后代、部众搭上关系? 简直不要太轻松。
别的不说? 此时在典客属衙休息的匈奴使团中? 可就有一个姓韩的副使!
这让刘弘感到心烦意乱,心绪如一个杂乱的毛线球一般,不知该从何下手。
——无论刘弘将此次汉匈外交处理的再漂亮,都必然会被周勃等人扭曲为‘陛下已忘记白登之围、吕后之耻,向匈奴人低头了’。
疲惫的叹口气,将郁结的眉角揉开,刘弘迟疑的坐回御塌之上。
“匈奴来使,乃欲诈夺吾汉室之财物金银;幸朕先皇父慧眼如炬,早于十数载前便已遣人出关,潜伏匈奴,以为内应!”
毫不犹豫的给惠帝老爹脸上贴了层‘未雨绸缪’的金,刘弘面色一片淡然,目光却紧锁在左侧的周勃身上:“春二月,内应回书:狄酋冒顿,已重病将故!”
话音刚落,殿内朝臣百官的面色无一不涨红起来;片刻之间,便已有数人出班请战!
“臣愿为先锋,替陛下扫除吾汉家的慕南故地!”
“臣愿立军令状,必执狄酋冒顿问罪于高庙!”
“臣···”
放眼望去,刘弘却并没有因为臣子高昂的战意感到丝毫高兴。
——出班请战的人当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是刚过完七十大寿,受赐几杖的卫尉虫达···
最老的,则是年近九十的老王陵,颤巍巍的站出来卖萌···
殿中有资格请战为先锋,独领一军战的人当中,最年轻的郎中令令勉,此时却是满脸疑虑的权衡着利弊。
“唉,青黄不接啊···”
刘弘很确定,无论是虫达、王陵等皇党系将领,亦或是周勃、灌婴为首的诛弘集团武将,其眼前都不可能低于令勉;令勉都能看出如今不是开战良机,这些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更何况刘弘撒下‘匈奴内部有奸细’的弥天大谎,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也就是说,这帮牙都没剩几颗的老顽童,不顾好大的年纪出来请战,无非就是以政治正确为判断依准,为刘弘站队而已···
无奈的轻叹口气,刘弘做出一副欣慰的模样,示意殿内侍郎将老王陵扶起。
“赳赳武夫,国之干臣!今幸得干臣满堂,朕心甚慰。”
“朕亦欲允诸公之请,提兵北上,执其君长告罪于高庙,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先对几个老家伙的举动表达出善意之后,刘弘话头一转,转而道:“然孙子言: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且夫战,庙算也;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说着,刘弘面上略带些严肃,起身稍一拜:“郎中令勉,曾久从飞狐都尉,于匈奴知之者甚;还请为诸公解惑:若今朕提兵北上,胜算当为几何?”
才因为刘弘那句‘不可因怒而行事’而稍稍安下心的令勉闻言,赶忙出班纳拜:“启禀陛下,若言胜算,臣不敢断言;然若战起,吾汉家将士所首患者,当为食不果腹···”
小心翼翼的说出这句话,发现刘弘面色没有丝毫不愉,令勉心中大定,将自己对汉匈战略格局的看法娓娓道来。
“若战事起,陛下当出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