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相当明白,从母亲的角度而言,她的根实际就扎在亮果厂,扎在“半亩园”的深处。
纵然是心狠如是的外祖母,那血的相连,心的沟通,并不因生死隔绝而断裂。
在母亲心的深处,何曾有一刻忘了这位血脉至亲!
只不过这种思念,在今后的****夜夜里,母亲向来只能用无奈的沉默和酸痛的泪水,在她自己心中续写!
“唉!我姥姥这人……也太……那个了!”
填满胸臆的悲哀一时无从遏止,竟使洪衍武悲声而叹。
他并不是想对已逝的长辈不恭,而是在为母亲多年来的委屈而宣泄,那可是持续了数十年的遗憾。
而且他是最清楚,他的母亲选择并没有错。
他的父母是最值得骄傲与效仿的一对恩爱夫妻,一生没有红过脸,没拌过嘴,再难的日子也是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
在这纷繁迷乱的世界里,他们的心始终保持了一份宁静。他们两个人活得一直很充实很惬意。
别说未来动勘离婚的年代,就是眼下,那些根儿红苗正,把对方三代都调查清楚,才组合在一起的“门当户对”、“政治清白”的革命夫妻,又有几个能做到如此和谐恩爱的?
“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这句话,他真的只在他父母身上体会过。
寿敬方当然能体会到洪衍武的心情。片刻后就开解他。
“小武,你也别怪你的外祖母狠心。你要明白,不同的年代,价值标准,行事准则是不同的。老太太心硬不假,但在那个年代,老人家也只有保持这种硬朗的做派,才能获得他人的尊重。那是为了完颜家的声誉计,为了子子孙孙的将来计……”
“其实你外祖母,对你母亲的疼爱也是真的。否则就不会见那最后一面,更不会给她那件宫廷至宝。你不知道,那东西大有来历,是西太后的赏赐,是完颜家真正的传家宝。何况换个角度来说,在北平即将沦陷的情况下。或许老人家也是想让女儿走的安心,毫不留恋地远离这危险之地,也未可知……”
寿敬方的话确有一定的道理,而且还让洪衍武想到了更多。
过了好一会儿,洪衍武由衷地感慨。
“我现在全明白了。就是因为有了这段历史,经历过亲人分离,经历过这种情感磨难,我舅舅如今才能宽容地对待兆庆的选择吧。从这点来说,我舅舅还算是明智的,兆庆也是幸运的。只是他们上一辈人,所承担的代价太大了……”
不过再接下来,他可就有点固态萌发了,话说得也不正经了。
“……其实……我们这一辈人代价也不小。您想啊,本来就是‘黑五类子女’,好,现在又莫名其妙成了金兀术、哈迷蚩的后代了,这心理负担多大?要我说,这事儿全赖我爸,从头到尾就是我爸最可气,您说他干嘛缠着我妈?他把我妈一家坑苦了,自己倒落了个大实惠,居然得了个一辈子都对他死心塌地的大家闺秀当媳妇。就连我妈后来跟他吃上了瓜络,也没半句怨言。这可有点缺德啊。难怪他见我舅舅犯憷呢,心虚的慌呀。我们的事儿就更别提了,落生在这个家里,好日子没过上一天……”
寿敬方如何容得他这么放肆,听了气得就是一哼,马上呵斥一声。
“臭小子,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父亲的吗?又开始犯浑了吧……”
而跟着又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但我得告诉你,你别觉得你妈亏,因为你父亲对你母亲是真感情,在他们的婚姻里,他的付出并不亚于你的母亲。你也别只知道替自己叫屈。就拿‘运动’这件事儿来说,那全是命运使然。你父亲不但无愧于你母亲,也完全对得起你们。要是解放初期,他有一星半点的犹豫,自己去过好日子,那根本就没你小子了。好多事儿你连想都想不到……”
听到这儿,洪衍武不免又诧异了。好奇下自然一个劲儿追问。
还真没想到,从寿敬方口中,居然又吐露出一些让他很出乎意外的家族往事。
敢情早在解放前夕,洪家确实是有机会走向不同的命运,躲过日后所有磨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