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这一顿饭,无论主客吃的是相当畅快。
尽管只是些家常菜,洪禄承又满口“怠慢”、“惭愧”,说论理应该在“聚德全”和“萃华楼”设宴接风。可照允泰的话说,他早不是那个把玛瑙当耍子儿,不知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了。棒子面儿窝头吃起来照样香。
他自己又不会做饭,多年来想的就是这一口儿。妹妹的饭菜做得很合口味,“独咸茄”、“木樨肉”、“韭菜炒黄菜”、“豆豉烧豆腐”,尽得他们的母亲真传。有这些已经很满足了。要说遗憾,那也就是不在季节,吃不到完颜家祖传的“糖水白菜”。
王蕴琳就笑称,这还不容易?冬天儿的时候,我先腌两坛子,一准儿给你送家去。今后再断不了你的“糖水白菜”。
总之是合家欢乐。兄妹相聚,彼此语言虽淡,却渗透着挚爱亲情。
想也知道,他们分别时都是风华年少,这一转眼再见面,不但各自已经有了白发,有了皱纹,也有了自己的儿女。肚子里的话,那还能有个完么?
另外,洪家的小一辈儿与允泰很快变得熟络起来。一顿饭没吃完,包括洪钧在内,一家人已“舅舅”、“舅爷”的叫得很顺口了。
对这一点,允泰更是颇为动情,说他如今在龙口村只有妻子相伴。今有这么多京城的外甥、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从此不复孤单寂寞,最大的遗憾算是圆满了。
不过在这种愉快气氛的表面之下,洪衍武还是发现了几处奇怪的地方,很有些不寻常。
一就是他父亲洪禄承的态度恭谨过度了,似乎是欠了舅舅钱似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有点刻意逢迎的痕迹,并不太像平常人家的妹夫见舅哥那么自然。敬重多过于亲近。
二就是舅舅与母亲说话,俩人对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记着,也似乎都彻底地忘了。顶多是说起了外祖母已经埋入龙口村的祖坟了,又聊聊运动中彼此是怎么过来的。
真正牵扯到旧日时光的部分很少,多是聊现在,聊京城的变化,聊居家过日子。
所以他总觉得这种情形在哪儿别扭着,似乎这三位长者都刻意规避着当年的什么事儿,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这也就难免让他疑窦丛生了。
只是没多久,他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上面了。因为吃过了饭,喝着茶继续聊天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些无关重要的闲杂内容了。
允泰跟洪家人正式诉起了心里苦处。他详细地谈起了席间怕破坏气氛,刻意转移话题,避免谈论的儿子。
洪家人这才知道了这些天在兆庆身上发生的事儿,而为舅舅一家人的现状以及苦恼而惊讶不止。
对这件事,洪家大部分的态度当然是支持允泰的。都认为兆庆未免意气用事,当以前途和学业为重。好不容易有个跳龙门的机会,为儿女私情放弃太过可惜。
可谁都没想到,唯独洪衍武却站在了兆庆的一方,竟劝起了允泰来。
“舅舅,不怕您不爱听。我真得说,老辈儿人有老辈儿人的考虑,小辈儿人有小辈儿人的难处。您是为了表哥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您却没能替兆庆设身处地想想,他一边是您,是孝道,一边是自己的情感,这夹板儿气也够难的……”
“另外,能建功立业之人与其秉性特点离不开。太过注重道德和感情的人,其实很难攀上人生顶峰,因为不够狠,不够腹黑。由史可鉴,站在真正社会高处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可据我看,表哥是个既有操守又重感情的人,您真觉得他适合追求名利吗?您再想想,他今日如果能把青梅竹马的小芹舍弃,他日在功利场上怎么就不能舍掉其他的情分?这当不是您想要的吧……”
这话说到这儿,洪禄承见允泰面色不虞,忍不住又叱责上了。
“你这是谬论,强词夺理!普通之下当官儿就没一个好人不成?再说上大学也可以做学问,你的二哥不就……”
“爸!您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洪衍武为了表达完全,可是有点不管不顾累,强顶了一句竟又往下自顾去说。
“舅舅,官有清官和贪官,苦心钻营或知足常乐的官,风险苦乐自有不同,咱就不说了。最后我说的是就算是做学问能有所成,但那能和感情相比吗?是,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才不须此生。但这是在不能牺牲感情的前提下。在我看来,人活一生最重还是感情。亲情、友情、男女之情是同等重要。功利毕竟是外物,是为人情感圆满来锦上添花的。情感是一,功利是后面的零。咱们先不说功利这玩意追得上追不上,即使追上了,当孤家寡人的滋味,可远不如一家人亲亲热热守着平淡人生来得美满……”
“说真的,我一个固定工作都没有人本不配唱什么高调。可我真觉得人这一辈子,在事业上做到什么程度,大多是有限的,很少人做到极致。即使上了大学,爬上高位,老来时也免不了有遗憾。但恰恰在情感上,大多数人是有条件追求圆满的。而且相对来说,功利上的失败,人或许还有机会弥补,即使无法弥补,也总能自我释怀得过去。唯独感情上的事儿就不同了,往往无从弥补。就像‘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一样,真错过去,真造成遗憾,那是穷其一生也难以释怀的痛,是刻骨铭心都难解的愁,这一点您们都是过来人,想必是比我体会更深的……”
还真别说,就这一番话,在座的人全没声儿了。
且不说洪禄承、允泰、王蕴琳三人面面相觑,各自眼神闪烁,或是摇头或是轻叹,心里似乎都想起了什么。就连洪衍文也是听得怔怔出了神,眼望窗外发起了呆。
这当是个人不同经历的心有所感,各自品咂起心中那无法言语的滋味了。
一时,在陈力泉、洪衍争、徐曼丽和洪衍茹不认识似的看着洪衍武的当口,屋里骤然寂静了下来。
唯一的声音,就是床上的洪钧在均匀地打着小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