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清官是便是佛么?”陆绮问。
“无量慈悲离去佛。”和尚说。
“小女孤陋寡闻,不知哪本佛经记载了此佛。”陆绮说。
“贫僧不曾读过佛经。”和尚说。
“没读过佛经又如何做得成和尚呢。”陆绮摇头。
“此言差矣。”
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佛经是给资质愚钝的俗僧看的,他们不懂什么是佛,所以要通过经书来认识佛,但这终究是落了下乘,当然,佛经上那些吹嘘得天花乱坠的佛也落了下乘,他们的作用只是给佛徒以信仰,诳惑他们度过昏碌的一生,真正的佛无量无限,不载文字,我虽称其为‘无量慈悲离去佛’,但这也决计不是他的真名,那是无人知晓也不可知晓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存在呢?”陆绮问。
“因为真佛是慈悲的,他希望我等看见,于是我们便不得不看见。”
和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给陆绮讲一个故事:“三年前庙里一个经常清扫烛台的小和尚得病死了,我给他下葬归来,看到他常常打扫的佛台上,佛祖金像正暗自垂泪,我心生灵犀,便在佛像蒲团前打坐,那一次打坐,是我第一次见到真佛。
我站在一座结冰的大湖上,湖泊无边无际看不见堤岸,冰面光滑得像是抛光的镜子,我低下头,清晰了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那是一个俊秀美丽的青年,他和我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我确信他就是我。
他没有眼白和瞳仁,眼睛光滑如镜,他的眼里倒映着一个污浊的世界里——我身处的世界。我看到了滔天的秽物和涌如峰峦的脓液,但我身处其中时,又如孩子般一无所知。
他穿着洁白的僧衣,悲苦地注视着我,对我伸出了手。他想拯救我,他想将我从这个污秽的世界中拯救去。那是我,成佛后的我,这是佛祖的宏愿与意志,我深信不疑,今年三月,佛祖如期降临大招南院,我的许多师兄师弟都去往了极乐,而我却不能前往。”
“师父早早见到了佛祖,为何却去不得极乐呢?这可不公平。”小和尚忿忿不平。
和尚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不为佛祖扫清尘世污秽,我又怎能配位佛祖身旁?女施主,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你是有真慧根的聪明人,而不是青鹿宫那几个榆木疙瘩,我不求你和我拥有一样的信仰,但我希望你不要挡在路上。”
陆绮不为所动,她说:“四神宫绝学精妙,陆绮年少时便有所领略,大招院藏经如海,更在四神宫之上,能领教大招院的武功,是陆绮之幸。”
她说这话时,发幕静垂,衣袂亦是静垂,从苏真的角度望去,她恰好夹在铁笼青狮与灰袈裟老僧之间,狰狞与丑陋将陆绮衬得更美,那并非身段曲线之美,更似一种对美的幻觉,须臾便会因惊醒而拂散。
拂散她的风很快到来了。
和尚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舒展的手指轻轻颤动,他叹了口气,对陆绮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叹息的尾声里,法印刚好结成,一绺绺风在他周身围绕,凝聚成灰色的风流,地龙绕身般盘绕在僧袍之上。
几乎没有任何对峙的时间,大和尚弹跃而起,凌空一掌裹着地龙罡风朝陆绮天灵盖拍来。
陆绮闪身之后,这一击扑空,大和尚站在他砸出的深坑里,抖擞烟尘,二话不说再朝陆绮攻来。
和尚钢铁般的五指弯曲成爪,用的正是大招寺正统相传的武功,堕为邪僧并没有让他遗忘寺中所学,相反,他的招式使得更加刚猛凌厉,随心所欲。
只见他左右撩爪,紧追陆绮而去,待逼近之时,冷不丁便是踏地锁喉的一爪,幸好这一爪被陆绮及时以玉如意弹去,否则稍有犹豫皆会毙命。
和尚一爪落空,招式又至,且这一爪胜过一爪凌厉,一招胜过一招迅猛,缠绕他手臂与身躯的灰风凝成了胶状,充斥着雷怒般的嘶吼,和尚升空落地,摧枯拉朽,伴随着飓风的轰鸣,其声势之浩转眼就到了令风云变色的地步。
这等连绵不绝的攻势之下,陆绮不断后退,仪态虽未有失,却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十余名紫袍杀手帮她一同围攻和尚,但紫袍杀手的实力与陆绮相比尚且相距甚远,又怎么会是这位大招院高僧的对手,他们的兵器稍一靠近就被立刻弹开,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半点。
凡有贪功冒进的,须臾就被击毙。
在此等邪僧面前,这位一鼓作气覆灭妙严宫的、青丝白裙的仙子,更像是献祭给灰色巨龙的完美祭品。
都说观摩高手过招可以使实力突飞猛进,但这等飞沙走石之下,莫说揣摩招式,少女们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开。
苏真心中矛盾,他既希望表里不一的陆绮被击毙,但这念头无疑有驱虎吞狼之嫌,要论良善,陆绮至少有正道仙子的操持,还会装一装样子,这大招寺的善慈和尚可是实打实的杀人不眨眼,落到他的手中又能有什么好结局?
若他们能同归于尽……
想到此处,苏真心中咯噔一下。
自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起,他先是被抓去了妙严宫,又被看似良善实则居心叵测的九妙宫所救,在现实世界里,他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学生,如今到了神魔纵横的异世界,他的生死存亡依旧全靠仰赖他人么?
‘我若能像他们一样……’
这个简单的念头划过,苏真的心竟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转念又想,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无区别,他难道要修道几十上百年?
纵使在这个世界修成大道,在另一个世界也是鬓丝斑白的老人了吧。
容不得多想。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少女们被飓风吹散,风沙汹涌的环境里,她们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苏真眯开眼睛向前望去,遮天蔽日的阴翳下,老君的光芒已不可见,黑暗中只剩青毛天尊的眼睛还亮着绿光,像是两盏为幽冥引路的灯。
头晕目眩的窒息感中,大和尚沉重有力的嗓音再度响起,如在人们耳畔擂动君鼓,震耳欲聋。
“耽湎荣利,嗜味淫色,凡人不能摆脱,你身处其中,宛如淤泥中的洁净之莲,但也是宛如而已,陆绮仙子,由贫僧来送你上路吧。”
所有人都听闻的巨响里,地颤山摇。
大和尚踏出了一步。
一步踏向陆绮。
陆绮的护身法莲没能阻挡大和尚的一步,皆尽破败,只余最后一朵洁白莲花结在陆绮的头顶,作最后的抵御。
大和尚凝视她发端冠顶的白净法莲花,骈出斑痕累累的手指,自上而下划过,手指所指之处,正是陆绮天灵盖上莲花盛开的位置。
一道气流从天而降,撞击在陆绮的法莲之上。
当——
如老僧于古庙撞动晨钟,黄钟大吕,高妙庄严,法莲上空漾出连绵不绝的涟漪,法莲的尖端也卷曲枯萎。
老僧骈指再划,撞钟声随之又起,一下胜过一下地宏重、响亮,席卷天地的声浪盖过风沙,盖过一切,人们哪怕捂紧耳朵,也挡不住鲜血从耳腔渗出。
老僧最后一指轻描淡写。
南裳等人无法见到这一指,却都得到了感应——死亡来临时,人们会对它生出玄妙的预知与感应,此刻,这种感应被浓烈地带给了所有人,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它轻飘飘地落下,陆绮会立即灰飞烟灭。
当!!!
雄壮而悠长的声音如期响起,笼罩天地的风沙被一指劈开,原本晦暗遮蔽的场景立刻清晰,苏真从满地的泥沙中拔出身子,狼狈地向前望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惊住了。
陆绮头顶的莲花支离破碎,但她没有死,相反,老僧骈出的二指已失去了神力,竟像麻花般拧在了一起。
“那……那是什么?”南裳惊诧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苏真也注意到了。
他看到陆绮的上空悬着一坨白色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胎盘,一只苍白的手从侧面伸出,黏着液体的柔软手指轻轻舒展开来,并于掌心裂出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光滑的眼睛倒映出了老僧麻花般拧在一起的手指。
眼睛中的手指不断旋转,老僧的手指也慢半拍地开始旋转,支撑皮肉的骨骼不堪重负,晒干的竹条一样开裂、绷断,鲜血喷成了水柱,断指处黑漆漆的,像挖空的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
苏真看着那个白色袋状的胎盘,里面积蓄的液体里像有鱼苗一样的东西在窜动,窸窸窣窣,他实在无法看清。
南裳双手交握胸前,仰望着它,敬畏地开口赞美:“好美的莲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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