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道：“那你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锦夜’原本就有谋害你的心思，肯定做好了相关布置，你现在弃暗投明，又有心戴罪立功，便是‘组织’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要时刻注意自身的安危！”</p>
“下官谨记！”</p>
乜罗心头一暖，声音愈发洪亮。</p>
汉人官员与番人部落一大矛盾，就是自视极高，不把番人当人看待，而眼前这位经略相公哪怕不会一视同仁，至少也有关切之意，这就很难得了。</p>
“下官告退！”</p>
当乜罗的心态从忐忑不安，到依依不舍的离开后，狄进的视线重新投入简陋的沙盘上，目露沉吟。</p>
英夫人的事件是追查“组织”的插曲，或许很关键，但终究是好几年前的旧案了，短时间内急切不得，真正迫在眉睫的，还是对夏战事。</p>
如今北方雁门关外的辽军暂时熄了气焰，河东的番人部落没了内乱之危，河东路的内部局势已定。</p>
接下来就是要配合陕西，尝试数路出兵，进攻西夏了。</p>
趁着李德明新败，李元昊未归，内外交困之际，一举将这个党项政权灭掉！</p>
当然，有鉴于西夏沙漠瀚海的地形，宋军拉胯的马政衍生出来的后勤困难，进攻和防守从来都是两回事。</p>
神宗五路伐夏的惨痛教训，别人不知道，狄进却很清楚，他从来不觉得优势在我，而是依旧遵循着谨慎的心态，有条不紊地安排着。</p>
“相公，孙同判求见！”</p>
正在这时，侍从入内禀告。</p>
狄进微微一笑：“是该到了，请他进来！”</p>
“狄相公！”</p>
麟州同判孙霖风尘仆仆，进到堂中行礼后，看了看沙盘，眼中也露出奇色来，嘴上则道：“丰州、麟州皆已收到相公调令，进入全面战备状态，缉拿一切可疑的夏州人员，丰州兵马钤辖康德舆，更请命出战攻夏！”</p>
狄进面无表情：“孙同判以为，此人如何？”</p>
孙霖字斟句酌地道：“若论资历，康钤辖足以统兵……”</p>
武将之中论资排辈的情况其实更严重，别看康德舆有着不认其父的恶名，但他早年得枢密使曹利用重用，久历边军，此时请命倒是顺理成章。</p>
但孙霖这么说，就是不喜此人，之前装死一般，现在眼见番人部落顺服了，就匆匆请战，想要立军功，未免表现得太过精明……</p>
狄进从旁边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这是我在并州时，韩公为我整理的备征将领名目，孙同判不妨一观。”</p>
身处河东官场，孙霖也听说过，前并州知州，龙图阁待制韩亿，与这位经略相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本来是顺理成章搭班子为正副手，但中书那边似乎有不同的安排，将韩亿调走。</p>
所幸新任知州杜公衍，不仅同样是久在河东路任职的提刑官，也对于这位狄相公大力支持，只能说得道多助，全是政见相合的盟友。</p>
他接过册子，翻看细细看了一遍：“高继宣、王凯、苗京……这些都是边地将领啊！”</p>
狄进道：“韩公知并州两载，于河东的军政人事颇有见地，这些将领都是胆识过人，堪当大任，反倒是康德舆不在其列，如今看来，当真有先见之明！”</p>
孙霖一惊，不仅仅是韩亿不举荐康德舆，关键在于狄进直呼其名，这在官场上是一个极为明确的信号，声音压低，询问道：“狄相公，康钤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p>
狄进又取出一物，递了过去：“此前机宜司曾捣毁了辽人谍探‘金刚会’的据点，从中搜出了不少信件，其中就有这封丰州兵马钤辖康德舆，写给代州王家子弟的私信！这两人于吕氏商会里受利，吕氏商会因通辽被查封后，便语出抱怨，被‘金刚会’截获后加以利用……”</p>
孙霖展开信件，匆匆看完后，顿时大怒：“贪得无厌，以私废公，这等贼子有言面目，大言凿凿，欲抗西贼？若是将丰州精锐交予他统帅，后果不堪设想！”</p>
狄进道：“此事我已禀明两府，想必快马已在返程途中，不过此案所涉之人，恐怕不止一个康德舆，莫要提前泄露，打草惊蛇！”</p>
“唔……下官明白！”</p>
孙霖朝着备征将领名目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数，却也免不了暗暗吃惊。</p>
这位经略相公行事，果然是又狠又准，真要从军中贪腐这块入手，被揪出来的就不止康德舆一人了，这是要大规模整顿军务啊！</p>
会不会太激进了些？</p>
孙霖觉得如此行为很激进，实际上还是保守了。</p>
狄进所要做的，是将那群混日子的军中将领收拾掉，再将能打能拼的年轻一代将领给安排上去。</p>
当然这样的目标，仅凭罪证还不够。</p>
孙霖退下，不足一刻钟后，杨文才又入内，奉上信件：“相公，府州折老将军来信！”</p>
狄进拆开，仔细阅览一遍，颔首道：“折老将军不愧为国之柱石，深明大义啊！”</p>
还是那句话，官职是朝廷给的，威望是自己做出来的，哪怕有了雁门寨的功绩，想要强行整顿丰麟府三州军务，依旧会引发中下层的不满，稳妥起见，还是要得到当地势力的支持。</p>
狄进争取的对象，叫折惟忠，是如今府州折家的家主。</p>
此人是第六代折家将，历史上名气不显，但于天圣年间镇守府州长达九年，期间契丹与西夏数次兵临府州北境，阴谋合兵进犯，由于有他的存在，李元昊终究没敢大军深入境内。</p>
这倒不代表，折惟忠真是埋没的英才，更关键的原因，还是折家这个世袭府州的将门，地位特殊，根基深厚，兵马强盛，人望超然。</p>
府州折家对于宋室来说，是镇守边关的重臣，更是一方有实无名的诸侯，从五代时起，出身党项的折家，便盘踞于河东路的西北角，当宋室成立，便投了过去，有鉴于当时的局势，宋廷无法将其麾下的军队改编或解散，而是将那一片地，留给了折家。</p>
这个举动是明智的，如果宋廷接下来强势，自然能将这种地方军阀消化，但后来的发展大家都知道了，宋朝陷入了与辽国、西夏的连年征战中，河东路的战略重要性，让朝廷不得不仰仗折家，到了中后期，河东三州精锐基本是掌握在折家旗下，其他的将门完全比不上，</p>
甚至说得夸张些，丰麟府三州的军队，直接听命的不是汴京的赵官家，而是折家的家主，当然这不代表他们能直接起兵造反，只是朝廷派来的官员，必须得到折家的支持，不然就寸步难行。</p>
唯一让折家很不痛快的，恐怕是他们仍旧被视为番官，在地方上还行，终究上不了京师的台面。</p>
如此一来，无论是狄进“和党项、灭李氏”的政策，还是杨文才杨家出身与折家天然的亲近，都是双方沟通的根基。</p>
当狄进表示要清理康德舆之类的混子军官，折老将军在书信里明确予以支持，虽然未提条件，但投桃报李，接下来其族内子弟自然有更多的立功机会。</p>
“以雷霆之势，完成军中整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p>
狄进深吸一口气，以他的心态，都不禁振奋起来，来到桌案前，展开一封早就准备好的檄文，看着上面用汉话和契丹文写就的文章：“待得此物传遍党项各部，大军开赴河西，党项人就该知道，夏州这二十年的太平，到底是谁赏赐给他们的！”</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