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天验尸结束，众人回到开封府衙，再度查案时，士气已经变得大不一样。</p>
这起案件原本的状态，就如同行走在一片漆黑的夜道上，彻底迷失了方向，根本不知道往哪里去，现在则在前方现出了一抹烛光。</p>
哪怕光亮不大，无法驱散多少黑暗，也给大伙指引了方向，浑身上下立刻有了干劲。</p>
刑房之中，陈尧咨直接坐镇，开口第一句就是：“将三年前那名自称目睹袁弘靖焚毁刑房的书吏拿了，好好审问，本府倒要看看，他是真的亲眼目睹了，还是收受了何人的好处，敢污蔑府衙的官员！”</p>
众人心头大懔：“是！”</p>
发了威后，陈尧咨开始具体安排任务：“三年之前，任何与医馆大夫有关的诉状，统统核查，案卷被焚毁的，让吏胥衙役互相核实，记下大概，再行走访！”</p>
“是！”</p>
但凡杀人动机，一从职业调查，二从情感下手。</p>
孙洪家庭和睦，但职业是小儿科大夫，涉及医师，第一反应自是医闹。</p>
比如一位贵人的稚子让他给治死了，或许孩子本就先天有缺，实在救不活，但爹娘就是迁怒于大夫，那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p>
不过正常情况下，权贵会借助衙门的渠道，给孙洪定别的罪名，将他锒铛下狱，甚至全家发配，这种诉状官司，都该有记录。</p>
可惜当年刑房一场大火，不仅烧毁了灭门案的案卷，接近那个时间段的案子也被毁掉了，如今之计，唯有人脑的记忆。</p>
每个吏胥、衙役和弓手依次问过来，一人或许会记差，但两三个人交叉核对，就有了还原的可能。</p>
这件事情之前就做过，但当时毫无线索可言，根本看不到破案的希望，府衙上下自然也是应付了事，大家都说记不清楚，现在则真的开始开动脑筋，回忆当年一起起有关医师的案件……</p>
陈尧咨继续道：“除小儿治病积怨，还有与江湖帮派、街头闲汉的冲突，让忠义社的岳会首来府衙一趟！”</p>
那具被调换的尸体，身上多处血荫痕迹，基本可以断定是江湖中人，至不济也是一個好勇斗狠的街头闲汉，也是一条关键线索。</p>
当然这方面府衙要搜寻的话，人手明显不足，直接寻找江湖帮社，其中忠义社显然是不止一次合作了。</p>
不仅陈尧咨说起来并不陌生，狄进也想到，狄湘灵初来开封府，也是寻忠义社的会首，看来此人倒是八面玲珑，庙堂江湖都很混得开。</p>
从旧案搜查是以上两条路线，陈尧咨还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家主孙洪还活着，那三十五颗人头，他会怎么处理？”</p>
三十五颗人头，说得残酷些，都能垒起小小的京观了，当然真正的京观不是垒人头，而是堆积尸体，炫耀武功，但无论如何，这个数量的残尸，都不是随便找地方一丢就能处置的。</p>
王博洋想了想道：“让家人不得全尸，肯定非孙洪所愿，他是借此机会掩盖自己还未死亡的事实，那么对于家人的头颅，肯定要保存完好，或许是报仇后再予以安葬？这保存的地方可不多……”</p>
吕安道眉头一动：“会不会是寺庙？”</p>
陈尧咨断然道：“查！把京师内外的大小寺院都查一遍，看看三年前后，有没有人供奉了一些表面为家人骨灰，实则暗藏头颅的坛罐，在寺院祈福！”</p>
“是！”</p>
陈尧咨想了想，觉得暂时而言，没有太多的思路，不禁看向狄进：“仕林，你可有补充之处？”</p>
狄进道：“直阁容禀，我想去太平坊各家询问一番，灭门案后是否有人骚扰，意图不明！”</p>
众人心头一凛。</p>
袁弘靖如果确定是被冤枉的，那幕后指使者肯定不是小小的一个书吏，而是在京师里也有着一定地位的贵人。</p>
同样的道理，敢灭了孙洪满门，逼得他假死脱身的幕后真凶，也很可能是某位贵人。</p>
这些情况两个多月前，狄进就推断出来，如今开封府衙在他明里暗里的引导下，也做出相似的判断，却有着更大的顾虑。</p>
开封府最难办的不是案子，而是关系，真正考验权知开封府这个位置的，也是能否理顺京师错综复杂的势力脉络，平衡各方局势，这才是入两府前的最后考验。</p>
查案先去把权贵捋一遍，或许听起来很过瘾，但现实中没有人敢在开封府衙这么做，再刚正的官员都干不出。</p>
所幸此案比较特殊，先有国子监学子力荐，后有太后定言，态度都是一查到底，尽显国朝风气，狄进又不是入仕官员，还是科举士子，反倒有了一层庇护色，而陈尧咨看着他清明的眼神，也知这位不会无谓树敌：“既如此，老夫让府衙书吏随你一同前去，记录证词！”</p>
吕安道挺身而出：“大府，下官愿随狄解元同去！”</p>
王博洋闻言眼神动了动，迟疑少许，终究还是没有出面，如今对于破案的信心确实大增，但这等得罪权贵的事还是敬而远之，不愿参与。</p>
吕安道则是投桃报李，关键时刻，狄进为他好友洗冤，他当然不能缩在后面，作为开封府衙的官员，终究不是吏胥可比，陈尧咨也乐意见得手下有此担当：“好！那你便同去！”</p>
待得两人走出府衙，狄进道：“安道兄，袁推官或许还留下了一些线索，我担心衙役会有遗漏，劳烦你走一趟，以府衙的名义将它拿到手。”</p>
吕安道立刻点头：“我也有此意，拿好之后，在何地会合？”</p>
狄进道：“今日不早了，查此等三年未破的大案，倒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半刻，明日辰时，我们在太平坊外再见如何？”</p>
吕安道看了看天色，脸上亢奋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惭愧！我确实急了，恨不得马上就有结果……”</p>
狄进道：“安道兄是为挚友心焦，为案情奔波，岂是寻常的急切？然行百里者半九十，我相信此案距离真相大白已经不远，但越到这个时刻，越不可操之过急！”</p>
吕安道拱手：“正是此理，多谢仕林提点，告辞！”</p>
“告辞！”</p>
此时林小乙和朱儿已经等在衙门口，眼见他和吕安道分别，才走了过来，想要问一问开棺验尸如何了，却又有些担心，狄进倒是微笑道：“一切顺利，只是我饿得很了，家中可备好了餐食？”</p>
林小乙喜道：“备好了，都是公子喜欢吃的菜肴！”</p>
“那就回吧！”</p>
这个年代的人，不少都是习惯于吃两顿，尤其是贫苦人家出身的，吕安道便是如此，而狄进则是后世的习惯，一日三餐是从来不落的。</p>
今日由于去城外验骨，回来后又在府衙讨论，到目前还未吃饭，对于生活极其规律的他来说，自是不太适应，感觉思维的敏锐度都下降了。</p>
所以别的不提，必须先干饭！</p>
待得回到舒适的家里，饱餐了一顿，狄进方才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恢复到最佳的状态，迈步进书房：“我想些事情，你们先去忙。”</p>
“是！”</p>
此时狄湘灵正立于书房的书架前，翻看着《洗冤集录》越来越多的残稿，那专注的模样可不是打发时间。</p>
等到狄进走入，她才放下稿子，指了指书桌上的一沓契书：“袁弘靖留下的那四页仆婢契书，我派人去牙行查了，没看出什么蹊跷，就是很正常的雇佣……”</p>
狄进接过，先是翻了翻，发现有足足十八张，每一张上都记录了仆婢的家庭年龄、身高体态、悬秤称重、雇佣经历等等，对于古代来说，已经是相当规范的履历。</p>
这是市场催化出来的，比如并州雇佣林小乙时，茶肆的市头马三就将对方的详细消息奉上，连之前被雷家属下抢钱的经历都特别告知，避免雇主吃亏上当，也唯有这样的深入了解，才能让他们吃上牙人中介这碗饭。</p>
但这里缺失了一份：“没有宅老的？”</p>
狄湘灵道：“宅老一般不是雇佣的，都是身边的亲近人，或是仆佣干得久了，能力出众，被主人用来管家，这孙家的宅老应是前一种，据牙行的人说，这些仆婢都是孙老来挑选的……”</p>
狄进目光微动：“宅老也姓孙？赐姓么？”</p>
前唐的高门士族，以姓氏为荣耀，府上的豪奴最大的光荣，就是被主家赐姓，到了宋朝不太重视这些，不过真要是赐姓的，往往也是最为亲密的关系。</p>
狄湘灵道：“应该是吧……反正据那些牙人说，这宅老挺趾高气昂的，一副家中上下都由他作主的模样！”</p>
狄进仔细看了一遍契书，缓缓地道：“这些仆婢，给的钱财都很大方啊！即便京师的市价不比并州，这最便宜的都比小乙高出不少！”</p>
林小乙是书童，机灵勤快，识字三百，当时按照雇佣的契书，是雇钱月千文，口食在外。</p>
也就是每个月拿一千文钱，但不包饭，自己解决吃饭问题。</p>
这是因为起初林小乙并不住在狄进家中，而是需要了再来，又常常外出为他打听晋阳书院的消息，自然不可能管饭，当然后面用熟了，就不会严格按照这样执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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