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恒将酒壶中最后一点酒倒入铜爵,给扶苏从井中打了碗凉水。
而后重新坐了回去。
扶苏面色凄惨,显得魂不守舍。
还处于惊颤之中。
嵇恒押了一口,他对此看的很开。
大秦这套体制,早就玩不下去了,他也不得不惊叹,商鞅真是个狠人。
一人创建了两套相辅相成的体制。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套体系很有吸引力。
因为秦国是真给钱给地。
一人百亩,田租又不高,只要不违法,人人都能轻松养家糊口,但如果不加以控制,最后就变成国家没钱没人,只是商鞅做的太绝了,靠着各种严苛律法去判罪去罚款,把朝廷分出去的钱,重新收回去,继而不断刺激底层参军劳动。
在乱世,秦国的这套体制,非常有优越性。
给秦国卖命,秦国是真能让你飞黄腾达,只要你后续不犯法,也能一直打胜,几乎是平步青云,不然以白起的出身,想成为武安君,在战国那个环境,根本就不现实。
而在这种体制下,能往上爬的,要么军功卓绝,要么清正严明。
无一例外都是能人。
只是这种做法实在太反人性,甚至是反人类,完全把人当牛马,毫无人性,但确实能强国,但也注定难以维持,因为一旦君主平庸,或者权臣当道,这套体系就会逐渐走向崩溃。
直至彻底崩解。
嵇恒又小酌了一口。
他缓缓道:“你没必要这么魂不守舍。”
“从无到有。”
“本来就不是易事。”
“始皇其实已承担的够多了。”
“只是‘赖账’终究不是正道,也注定会遭到反噬。”
“这是大秦自己选的!”
“赖不了谁。”
扶苏抬起头,一拱手道:“既然陛下知晓此事,难道就不曾想过解决?”
“解决?”嵇恒冷冷一笑,道:“怎么解决?始皇是人,他不是神,他没办法变出那么多钱粮,也没办法满足天下的悠悠众口,至于官吏,就更不用去寄望了。”
“自古以来,最希望这个国家好的,只有两类人。”
“最上面跟最下面。”
“而中间的,只会认为,有下面兜着,有上面背着,他们稳居中间,上下其手,左右逢源,或许会有少数的中间,会想着以天下为己任,但食利者众,这样的存在注定是少数。”
扶苏沉默。
他轻轻叩着身旁的大案,沉重缓慢的道:“陛下难道真没办法?”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沉吟片刻,语气不确定道:“或许是有,又或许没有。”
“那是有还是无?”扶苏突然提振了精神。
嵇恒摇摇头,道:“不清楚。”
“始皇应该想过。”
“也尝试过。”
“始皇上位之初,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也知晓大秦当下的困境,所以始皇继位之后,有意的休养生息,积蓄国力,而后才开始有条不紊的开启灭国之战。”
“这或许便是始皇当时想出的解决之法。”
“穷六国之地,足秦地一家。”
“只是这种做法注定行不通,因为军功爵制下,大秦给出的功赏太高太多,又因律法松弛,很多钱粮收不上来,因而即便灭了六国,朝廷依旧填不上窟窿,甚至窟窿还越来越大,而后始皇打起了关东贵族跟豪强的主意。”
“但依旧不够。”
“只出不进,再多也填不上。”
“而后匈奴南下,百越扰边,朝廷欠下的更多了。”
“以致多到始皇直接赖账了。”
“不过我大致能猜到始皇当时的想法。”
“或许是想着破而后立。”
“寄希望靠‘破’来粉碎之前的一切,一举打破束缚在秦国身上的桎梏。”
“只是最终并没能实现。”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大秦一统天下时,官吏准备严重不足,只能大肆复用六国官吏,以及大肆启用功臣子弟,即诸功臣子弟者,择其能者,亦可先假郡守县令,待其政绩彰显,再行拜官。”
“天下推行郡县制,行政成本太过高昂。”
“大秦根本承担不起。”
“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加征口赋。”
“因为不能兑现功赏,又担心老秦人生事,趁着南北两地战事,将大量老秦人迁移出去。”
“凡此等等,皆是明证。”
“始皇很努力的把大秦这辆快要散架的马车修修补补,但无济于事,因为出问题的不仅仅是车,还有马。”
“这匹马太老了。”
“老到即便将马车修补好,也不能继续再上路了。”
“始皇在修补了一阵之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始皇选择不修了。”
“因为修不了!”
“始皇知道问题,但他解决不了。”
“也没人能替他解决。”
“最终始皇做出了一个很极端的做法。”
“什么做法?”扶苏正襟危坐,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全神贯注的盯着嵇恒,唯恐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换马!”嵇恒肃然道。
“换马?”扶苏一愣。
他在脑海细想了一下,似意识到了什么。
眼中露出一抹惊诧。
嵇恒道:“伱应该也想到了。”
“在始皇看来,大秦当下的一切问题,都出在体制上。”
“所以始皇决定‘换体制’。”
“这些年大秦大刀阔斧的革新天下,去创立各种制度,为的就是除旧立新。”
“力图走出一条新路来。”
“一条跟夏商周三代疏远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