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典心中一惊,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徐徐驰来几百名骑在马背上的士卒,这些士卒高举着「魏」、「方城」字样的旗帜。
他问兄长道:“阿兄,那些骑在战马背上的士卒……”
“那是骑兵!”邓戍打断了弟弟的话,解释道:“是魏国方城令蒙仲麾下的骑兵。”
邓典点点头,看着远处徐徐而来的魏国骑兵片刻,又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才这么点人?”
的确,相比较邓县东郊动辄三四千人的秦军,那支魏军的人数实在是少,粗略估计才两三百人。
然而让邓典感到不解的是,明明那边的秦军数量有三四千人,但这些人在注意到魏军骑兵的到来后,这些秦军士卒纷纷向两旁退散。
那些秦军……畏惧那支魏军?
这也不对!
虽然隔着颇远,但邓典仍能依稀听到,那些秦军士卒中或有人朝着魏军到来的方向大骂。
可骂归骂,那些秦军还是对这支魏军避而远之。
而此时,那区区两三百魏军骑兵,亦在距离邓县城墙约两百丈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旋即,有几名骑士翻身下马,将两支绘有「魏」、「方城」字样的旗帜竖在地上,旋即伫马不前。
“阿兄,魏军这是什么意思?”
邓典问兄长道。
听了这话,邓戍还未来得及解释,他们所在的人群当中就有人喊道:“大家快逃啊,只要逃到那两面旗帜下,秦军就不会再追杀我等!”
『唔?』
邓戍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知道,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从郦县、穰县、皋浒逃奔而来的知情者,很有可能就像他一样,为了保护家人而冒险来到邓县。
“阿兄,那人说的是真的么?”
耳边,传来了弟弟邓典急切的询问。
邓戍点点头说道:“不错,虽然我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应该是秦魏两军的高层将领有过约定,只要我楚人能逃到那两面旗帜,秦军就不得再追杀我等,否则魏军就会攻击他们……”
正解释着,附近的人潮已朝着远处那两面旗帜逃去,见此,邓戍亦催促弟弟道:“快!背上母亲,咱们跟着人群一起行动。”
“嗯。”
只见在人群中若干知情者的指引下,成千上万的邓县楚民纷纷朝着远处那两面「魏」、「方城」字样的旗帜逃亡。
期间,沿途仍有秦军士卒追赶、屠杀他们,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会儿秦军只是在两侧夹击追杀他们,而没有派人正面堵住这些楚人逃亡的去路,显然是在顾忌着什么。
可即便如此,仍有大批的楚民倒在秦军士卒的兵器下。
而背着老母亲的邓典,亦险些被一名秦军士卒用短戈戳中,好在他在郦县当军卒的兄长邓戍立刻拔剑,弹开了那名秦卒的兵器。
“阿兄……”
“快走!”
一边喝令弟弟带着母亲与妻儿离开,邓戍神色严肃地盯着徐徐向他逼近的三名秦卒。
要说他此刻心中毫不惊慌,这自然是假的,毕竟他在郦县当兵,早在秦军进攻郦县时,他就已经领会过这些秦卒究竟有多么厉害。
不过,相比较附近那些满脸惊慌无措的楚民,邓戍很清楚对面那些秦卒想要什么,于是,他立刻就将背在背上的包袱丢在地上,又将怀中的一包钱币亦掏出来丢在地上,然后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顺着人群徐徐后退。
果然,那三名秦卒见到这一幕,在稍微思索了一下后,便放弃攻击邓戍,转而去追杀其他的楚民。
这也难怪,毕竟邓戍手持兵器、一身甲胄,且非常识相地就丢下了随身携带的包袱,这一看就知道是从郦县、穰县逃到这边的楚国败卒,与其花费很大精力将一名楚国兵卒逼上死路,甚至还要防着被其临死前反抗击伤,那些秦卒自然会选择更好对付的目标,比如那些只顾埋头逃亡的楚民,一刀就是一个,而且还不费力。
『对不住了……』
见那几名秦卒转头去攻击其他的楚民,邓戍心中暗暗道了一声歉,旋即立刻追赶上弟弟邓典。
约两百丈的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用自己的机智逃过一劫的邓戍,很快就带着家中逃到了那两面旗帜下。
此时,邓典气喘吁吁地问道:“这里……逃到这里真的就安全了么?”
“唔,你自己看吧。”
逃出生天的邓戍,脸上亦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
听闻此言,邓典转头观瞧,果然如兄长所言。
他甚至看到,有一名秦卒原本已即将用手中的短戈戳中一名楚兵,但却忽然收了手,皱着眉头看着那名楚兵几步就跑过了那两面旗帜。
就仿佛,秦魏两军间确实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约定。
此时,有一名年轻的魏骑徐徐来到人群前,沉声说道:“我乃方城令麾下军司马华虎,想必诸位是愿意投奔我方城,才逃往这边,我得说,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只要有我方城军在,秦军就不敢再肆意追杀尔等……现在,你们可以沿着这条路投奔方城,我会派几名骑士沿途保护你们,你们可以放心,在你们前往方城的途中,绝对不会有秦军胆敢追杀你等。……去吧。”
得到了华虎的保证,逃出生天的楚民们便在几名骑士的指引下,徐徐朝着方城而去。
不得不说,其实这会儿秦卒距离他们并不远,倘若对方有心追杀的话,他们这些人根本逃不出多远,但奇怪的是,确实没有秦卒再追杀他们。
大部分的秦卒,此刻已经开始在地上的楚民尸体上翻找钱物,对仅仅两百丈外那些侥幸跑出“攻击范围”的楚民视而不见。
正如邓戍所猜测的那般,这正是近几日来,秦魏两军逐渐形成的默契:只要楚民逃到魏军的旗帜范围,秦军士卒就不得再追杀那些楚民。
而反过来说,魏军最起码也得给稍微给秦卒留点甜头,是故一来二去,才逐渐形成了“两百丈距离”的默契:在这个范围内,魏军不得干涉秦军;而倘若那些楚民出了这个范围,逃到了魏军的旗帜附近,则秦军也不得再继续追击。
当然了,这份默契,仅仅只在魏军在场的情况下得以施行,这也正是邓戍此前发现魏军还未抵达,便又拉着弟弟、弟媳返回墙根下的原因。
“怕不是死了有千把人吧?”
伫马在魏军的旗帜下,华虎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的楚民尸体。
“差不多。”
副将蔡成耸了耸肩,他亦感慨人命的轻贱,这不,转眼之间,就有千余名楚民无辜地丧生在秦卒的刀刃下。
这还没有算上那些此刻尚未从城内逃出来的楚民——这些楚民想要逃出升天,就必须熬过两百丈距离内秦军对他们的追杀。
“屠戳平民,真不是东西!”华虎冷不丁低声骂道。
副将蔡成愣了愣,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其实各国军队屠戳他国的平民,这件事在这个年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事实上,纵使是曹淳、蔡成这些人,曾经也做过类似的事——当然,这指的是在成为魏武卒前,纵容麾下兵卒抢掠屠杀。
至于在成为魏武卒后,倒是几乎不曾再做这样的事,主要是魏武卒并不缺钱。
魏国的魏武卒,在得到国家的赏赐后,基本上都成为了有田屋、有仆从的小地主,而且还是世袭制,自然不屑于再从平民手中抢掠什么。
但蒙仲、华虎、穆武这些人,确实庄子高徒、道家弟子,自然看不惯屠戳平民这种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方城魏军上下军纪严明,绝不会出现因为个人利益而屠戳平民的事。
随后,陆陆续续仍有一队队的楚民从东城门这边逃出城外,一部分楚民在逃离途中死在了秦卒的兵器下,而一部分楚民则侥幸逃到了魏军这边,受到了魏军的庇护。
从始至终,秦魏两军并无丝毫矛盾冲突,仿佛已逐渐适应了这种默契。
当然,相信在大部分秦卒的心里,似蒙虎、华虎、穆武这些魏卒,怕是早已被他们骂地狗血淋头,毕竟,这些魏卒的存在,使得秦军士卒们的“战后利益”缩水了不少,纵使仍能从城内的屋宅中收刮一些,也最起码要缩水一半以上。
待等到临近中午时,邓县彻底被秦军攻陷,邓县的东城门城楼以及东城墙上,亦布满了秦军士卒。
见此,华虎便命令麾下骑兵们收起旗帜,准备返回。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纵使城内尚有一部分楚民,这些人也不可能再突破秦军的阻碍逃到他们这边,再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短短不到十日,秦将白起率领数万秦军,前后攻陷郦县、穰县、皋浒、邓县四座城池,继而朝着樊城进兵。
在这些士气逐渐鼎盛的秦军面前,各地楚军不堪一击,几乎无力对秦军造成什么有效的阻碍。
而在此期间,蒙仲所在的方城,则趁机卷走了约六七万楚民,差不多占郦县、穰县、皋浒、邓县四座城池总人口的七成左右,这也是白起以及其麾下秦军兵将对「方城令蒙仲」恨得咬牙切齿的原因。
要知道在这段时间内,方城魏军不但得到了很大的利益,更关键的是得到了善名,就像邓戍等汉水一带的楚国军民,越来越多的楚民都认识了「方城令蒙仲」的大名,并深深牢记一件事:可恨的秦军会肆意屠戳他们,而可敬的魏军,则会庇护他们。
方城丝毫没有付出,可非但得到了六七万楚民,还得到了“庇护楚民”的善名,使汉水一带的楚人对方城魏军的印象大为改善,不得不说,这事全靠秦军的衬托。
否则,自垂沙之战后,魏军在楚人心中的印象,其实也比秦人好不到哪里去。
对此,白起虽然也知道自己被蒙仲占了大便宜,但也只能暂时咬牙暗忍。
二月十七日,秦军攻陷樊城。
二月二十二日,秦军攻陷鄀县,准备跨汗水攻打河对岸的鄢邑。
后知后觉的楚王熊横,终于意识到了这次危机的严峻性,顾不得再与美人陪伴,招来令尹(国相)、也就是他的弟弟楚公子子兰,商议组织兵马驻防鄢邑,抵挡秦军。
毕竟,鄢邑万万不可被秦军攻破,一旦鄢邑被攻破,楚郢便彻底暴露在秦军的眼前,或有国都被攻破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