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狭窄官道上,盛夏已过,雨后,少了行人,显得空阔起来。空气中有蜀地里特有的潮湿和闷热,仿佛将人都当成了肉包子,在蒸笼里蒸得熟透。
又是一场小雨将至,官道上的一行人也加紧了步伐,其中不少人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几个满脸胡髯的彪形大汉手里紧紧攥着毛巾,在脸上擦了又擦,却依旧满面大汗。
没想这雨不比江南的温柔,来得又快又急,不等着一行人走出多远,雨势就大了起来,湿了道旁的竹林,愈发将那绿色染得郁郁葱葱。
为首的人骑在马上,身材娇小,一身黑色的纱衣包裹着,恰到好处的遮住的了身体的曼妙曲线,头发却高高地绾起,露出了洁白的后颈,雨丝清清凉凉扫过,那人似乎有所察觉,将头上箬笠拉低了些。
“大小姐,和子说前面就有一家茶棚,可要叫兄弟们快些,莫叫淋了雨。”开口的是紧紧跟在女子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一身青色的衣衫,是旅行的人常穿的简易款式,毫不起眼,说的话却是地道的蜀地方言。
“那就好,只是也不必加快脚程,弟兄们也累了,这天气可够热的。”那女子说着,眼中有淡淡的担忧涌起来,又道,“宋岚可好些了?”
那男子闻言却爽朗地笑了声,说“难为大小姐还记着,那宋家小子不过就是晕了晕,咱镖队里个个儿身强体壮,跟着寨主走镖没有十趟也有八趟的。可不见这般似弱鸡一样的伙计,这倒还是头一回。”
笑完,微微紧了缰绳,回头问道,“今儿晌午才歇了的那个姓宋的小子呢?可好了?大小姐可记着呢。
众人于是哄笑起来,都将目光投向队伍最后。
那最后是一个文文弱弱的男孩子,脸色却有些苍白。只是此时那男孩子红着脸,一手紧紧攥着缰绳,一手只攥紧了衣角,这憨态煞是可爱,不过再看果觉身板过于瘦弱,整个人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来,在这支镖队里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哟,可不是,你小子有福气啊,不过就是闭了眼又睁了眼儿,大小姐就巴巴儿地惦记你,你看弟兄们哪个不眼红着羡慕你。啧啧,你小子回了去,可要好好谢谢大小姐。依我看,得点上几柱高香,早上拜,晌午得拜,这天儿黑了,更得拜,可记住了?”那男子面上藏不住的笑意,只管一本正经道。
那男孩子惊得抬起了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只被吓着的兔子,薄薄的嘴唇只张了张,一脸的不敢置信。
于是人群再次爆发出了笑声,比之前的更夸张,更持久。
这少年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只得将眼神投向最前方的那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却见那同样纤瘦人儿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笑盈盈的看着他,虽然隔得远,看得出来她憋笑憋得很辛苦。
少年就更加窘迫,只觉得这天气越发闷热了,烧得自己的脖子都发烫。
那少女终于开口,笑意满满“旻叔,您可消停消停吧。钟婶婶可心疼的。这天儿够热,没得回了寨,您捞不着钟婶婶细细冰镇的南瓜绿豆汤。”
众人于是又笑。
原来这少年是燕家寨里的二把手宋二当家的独子,因着生来体弱多病,所以一直寄养在宋二当家的夫人钟氏的娘家江南,因着这会身子大好,所以他思子心切的爹娘硬是要将他接回燕家寨的老家。原是打算自个儿亲自去接这个宝贝儿子的,奈何事务缠身,才将这差事交给了自己的老友,同样是燕家寨的扛把子的旻叔。
这会儿的事原是那少年自小在江南长大,不曾见过蜀地新奇的零嘴吃食,晨里就贪嘴多吃了几块枣糕,没想竟闹了肚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他生来比旁人就弱了三分,晌午竟然烧了起来。
好不容易一帮人手忙脚乱的给喂了药,不知是给呛着了还是怎的,这人就愣是不睁眼,众人于是好一番惊慌。又在医馆里耽搁了半日,这才在这官道上遇了雨。要不然,这会儿大伙都在前头的客栈里头歇着了。
于是镖队了这些本来因为赶路和遇雨心情不太舒畅的汉子们今天第三次笑开了脸。又是起哄又口哨的,那少年更是埋下头,连耳根子都像被开水烫了。
“宋岚,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吧。”少女向他招手,他很顺从地驱马跑了过去,扶着头上的斗笠,终于觉得世界安静了。
燕绾比他长了一岁,又是自小帮着打理寨里事务的,所以与他相处十分自然。
宋岚原是以为自己可以清净的,没想在少女身边又让他有了新的不自在。
他低着头,看见她垂下的衣角偶尔被雨里的风掀开,会露出洁白的足和粉红的脚趾。许是怕热,她的脚上是一双蜀地最常见的草鞋,编得简单,绳子更细,仅仅是可以包裹住她的脚。
那双小巧的脚,脚踝上缠着一串银铃,随着马儿的颠簸,会有清脆的碰撞声,甚是好听,将她整个人的衬得轻快活泼了起来。
宋岚想让自己轻松些,于是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正在他竭尽全力时,听见了少女清脆的声音“怎么不说话?”
他猛地抬头,顿了顿,想说什么,可是有觉得不太妥当,只好抿嘴,笑了笑。
他这般的似小女儿,到让燕绾惊了一惊。
她在人情世故中摸爬得早,十六岁的年纪里手下管着的是镖局的汉子,打交道的又是奸猾的商人,平日里多见的都是带着面具一般的面庞。
这般真的人面倒是在她的记忆中少之又少。
当下也笑了,道“原来你就是宋叔叔的那个孩子。从小,燕家寨的孩子们就知道宋叔叔的孩子大概和我同岁,一直待在他们期待的江南,不曾来过燕家寨,连你的母亲,我们都只能隔年才见一次。”
“母亲。。她,是。隔一年就回来的。。”少年难得地开了口,依旧还是涩涩的。
她于是又无意间晃了晃脚,一阵清脆声响时,她又说“我离开燕家寨两年了,这还是第一回回来,也不知那群淘气的皮猴可安分了些。也都长了两岁了,想来这性子也应该收敛了不少。”
说着她自己又笑了“你这性子,要是头两年回来,跟着那群淘气的孩子,可是会给欺负的。”
少年没有再低头,只是因为马上女子的话而稍稍思索了起来,他是外祖家唯一的孙子,又是个打小弱的,从来都是将养着,不曾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嬉戏打闹过,实在难以想像他们口中谈到的皮猴儿一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