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这是菜市场?”
王珰叹了口气,心里明白,王笑要等到济南调派的官员、锦衣卫到了才敢开始抄家,这平兴伯府清点起来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唉,笑哥儿越来越凶,我都烦死了。
好不容易应付完,王珰打算尽快退出去,才晃头晃脑走到门边,身后王笑又说了一句,惊得他魂飞魄散!
“去让殿下过来见我。”
“啊!这这这……原来殿下偷偷混到队伍里来了啊……我都不知道……哦!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我带他来的……”
两个核桃在手上笨拙地转着,周衍一路都蛮开心的,到了徐州却有些彷徨起来。
等王珰回来一说,他也是吃了一惊,手上的核桃又掉了一颗在地上。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瞒不住。”王珰道:“这次来一看,笑哥儿是愈发严厉了。我不过是装病偷懒几天,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他非要追问,吓死我了,你可要小心些啊。”
“嗯,和姐夫说清楚也好,我去了。”
“核桃你别带着啊,让他看到又要训我了……”
小厮打扮的周衍穿过府衙,正看到小柴禾从不远处走过,依旧是像没认出自己一般。
——问题是,姐夫召见一个小厮,你至少该看我一眼啊。
周衍心里一叹,明白小柴禾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在队伍里了。
他进了厅堂,王笑已经站起身,拱手道:“殿下。”
“姐夫,我……我过来,其实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殿下请坐吧。”王笑叹了一声,给周衍倒了杯茶。
周衍虽不安,依然端端正正的坐好,那气度,半点小厮的样子都没有。
“我不想和姐夫绕弯子,济南城中让我称帝的议论愈演愈烈,但姐夫不表态,我不知怎么办,所以称病偷跑了出来。此事与王珰无关,是我逼他的。”
王笑捧着茶杯,暖着手,道:“跑出来了就跑出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衍一愣。
又听王笑道:“天天闷在王府也是辛苦,出来逛逛也好。下次要出来,大大方方下个诏好了。”
“只是怕宋先生不允。”周衍道,“何况楚律规定,藩王不得擅离封地。”
后半句话的意思,王笑自然明白。
“殿下来,是想问称帝的事吧?”
周衍郑生道:“是。”
王笑道:“此事我不表态,并非你担心的那样,而是我‘不能’表态,这是我们与南京的博弈,我一表态,事情就成了定数,失去了制衡的手段,明白吗?”
周衍听了,心情放松下来,又有些讪然道:“我没有担心什么……”
“殿下就算有担心,也是正常的。”王笑道:“但我从没想过要算计或试探殿下什么。眼下失地未复、虏寇虎视眈眈,我们自保尚且来不及,何必要把心思放在这些互相猜忌上?”
周衍有些羞愧,抿着嘴不知道敢怎么做答。
带着万般思虑跑来徐州,王笑却是一句话就把他这些思虑全卸掉,让他只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不过就是一个皇位,如何值得这般辗转反侧?
但周衍想了想,依然昂了昂头,慨然道:“我觉得我来徐州见姐夫是做的对了!我坦白将疑惑问了出来,亲耳听到姐夫的回答,才能不让心中再有猜忌。”
“殿下想怎么做,何必管旁人觉得对不对?”
王笑随口说了一句,又道:“殿下与侧妃之事我也听说了,此事因我而起,我给殿下提几个思路。”
“姐夫请说。”
“群臣嫌侧妃是异邦女子,但,若是殿下能立志把异邦化为己邦,那些人见殿下有如此志气,岂敢继续聒噪?”
周衍又是一愣,若有所悟。
王笑又道:“这只是一个思路,问题的关键在于殿下你自己的底气。这世道,你底气越不足,他们又越敢欺你一分,哪怕你是堂堂齐王。”
周衍往深处想了想,眼睛有些发酸,许多道理也是马上明白过来。
若自己真有姐夫这份气魄,群臣又何必担心他功高震主,担心侧妃是异邦郡主?
若有气魄,侧妃必也不会每每埋怨自己掳她过来。
怪不得姐夫敢堂而皇之养那许多外室,也无人敢称其不是……
再一想,这样的道理姐夫愿谆谆告戒自己,何其忠贞坦荡,自己却还疑他……
“姐夫,我明白了。”
明白容易,做起来难啊……王笑心中一叹,忽而问道:“殿下想念父皇吗?”
周衍听了有些恍神。
父皇?
活着的时候本就没见过几次,如今有什么可想的……
周衍答道:“父皇在天有灵,看到我们驱退建奴,定是高兴的。”
王笑道:“近日忽然很想他,想必若他还在,我们也不必如此辛苦……不说这个了,殿下既然来了,正好也看看这南边朝廷的内斗是如何消耗国力,你我引以为戒。”
周衍点点头,泛起笑容,很有气魄地道:“好,也合该让他们看看我们是如何上下一心、共克时艰!”
——谁说姐夫越来越严厉了,以本王看,姐夫是越来越温和平易了才是。
接着便听王笑道:“对了,明日我在菜市口斩首徐镇劣迹将领,殿下可以一起去看看……”
“姑娘,国公又拒绝了去云龙湖游玩的邀请,但这次他说……说三位公子明天若是有空,可以来到菜市口看杀头……”
“邀我们去看杀头?”顾横波微微一愣,转头看了李香君和复社三个公子一眼。
“国公只邀请了三位公子,还说……徐州依法行事,只要三位公子不触犯楚律,绝不会捉拿,不必躲躲藏藏。”
侯方域略有些羞愧。
之所以躲在余家积善堂,确实是想先观察王笑,免得贸然露面被捉起来。
如今看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方兄怎么看此事?”
方以智道:“我近日观王笑行事,言出法随,治理徐州井井有理,有爱民之心。此人理念,与我复社有共通之处。若能助其兵不血刃拿下南京,再徐徐治理,一扫江南沉疴旧疾,百姓之幸事矣。”
他拍了拍衣袍,露出慷慨之态。
“我意已决,不必再有犹豫。明日纵是他摆开刽子手杀我,我也大可去的!”
“我亦愿去。”陈贞慧说完,又问道:“但人家根本不理会我们,这几日连番邀请都被拒绝了。明日……能说服他同意吗?”
方以智看向侯方域,道:“只要沈次辅支持,孟侯爷愿出兵响应,我们还是有谈判的筹码的。”
侯方域点点头,道:“沈次辅与孟侯爷皆已回信,表态诚心举事、绝无反复。”
他话音一转,又沉吟道:“但我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妥……这几天思来想去,自郑元化从燕京南下以来,每每打压复社,手段都何等老谋深算?这次,他反应太迟钝了……”
“他老了。”陈贞慧道:“或是他瞧不起我们复社年轻一辈,以为我们不能成事。呵,便叫他知何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语毕,众人皆有傲色。
然而下一刻,现实就又给了他们一个小小的打击。
余家如今的话事人余穆过来拜会,说了一番极好听的话。
大概意思是,江南那边要免徐州赋税,王笑马上下令在菜市口大砍头,看情况徐州可能要生乱。
我余家聪明,看清情形了,城里来了好多锦衣卫和山东官员,看来王笑是要久驻徐州。我打算第一个出头押注王笑这边。但王笑这人凶残暴虐,你们几个复社公子还是快逃吧,我备了车马护送你们。
话好听,但更深一层的意思却是——我余家服软了,不敢收留你们了,赶紧走吧你们。
方以智感到有些尴尬,笑道:“余兄放心,我等来不是与国公为敌的,徐州重法治,不会无故捉人的。”
余穆赔笑不已,又拐弯抹角说了半天,意思是王笑想必是看在李香君、顾横波面子上不捉你们,等人家姑娘家的面子用完了,你们还是有麻烦,早点走吧。
方以智只好再告诉他,自己是来与王笑谋事的,王笑已知道自己三人在这里,还邀请自己明天见面商议呢。
余穆半信半疑,终还想交好这些世家公子,忧心忡忡地去了,让他们继续住下……
这个小插曲过后,复社留下的三位公子那份激昂莫名又消减了大半,有些沉闷下来。
他们也有韧性,商议明日该如何说服王笑,彻底不眠。
待到次日天明,三人顶着发黑的眼眶,各换了一身衣裳,迈步往菜市口而去。
“至如今,热血报国之士屡遭排挤,师友尊长纷纷解官还乡,复社重担落在我辈肩上,合该义不容辞,矢志救亡。”
“江南百姓将被置于兵祸之下,便是死,今日我也要说服王笑。”
“我虽未入仕,能与两位兄长谋此家国大事,虽九死而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