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在西安侯到乐游原上引了一次闪电,将儒生贾捐之电翻后,他本人非但没有如贤良文学们诅咒的那样,迎来天怒被雷劈了。甚至连聚集在长安上空的阴云,在下了一场断断续续、扯絮撕棉似的雪后,也陆续散去,冬日的阳光再度普照被瑞雪覆盖的未央宫。
椒房殿种植的珍贵草木早已掩于积雪之下,但在枯枯瑟瑟包围中,还有一片腊梅不畏严寒,怒放出鲜红的花朵来,格外喜人。
应邀来椒房殿赏梅的瑶光公主正站在这腊梅下,脚下踩着鹿皮小靴,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紫貂裘,毡帽解了垂在身后。看着这梅花,她不由想起自家母亲,也是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的,只是她没这耐性摆弄不来,没想到皇后也好这口。
她下意识地这么说,却惹得上官皇后笑了。
“瑶光公主是奇女子,能自由驰骋,吾等困于深宫的女子,可不只能摆弄花草解闷么。”
与瑶光并排站立的,正是大汉朝的上官小皇后,她刚满14岁,娇小的身形裹在白狐裘里,抬起头,露出了微微发红的俏丽脸庞,看向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椒房殿主殿顶,一群工匠正在官吏指挥下在上面忙活着。
“他们在做什么?”
瑶光刚从宫外来,知道那场震惊长安的论战,便道:“应是在为椒房殿的瑞兽,添加避雷的铜皮引线,以避雷暴之害。”
她虽然在上林乐府未能随时去看热闹,但刘万年却是全程跟着西安侯跑动跑西,将乐游原上发生的事一点不漏讲给瑶光听。
西安侯奇思妙想,用飞鸢风筝之术,竟真的抓住了雷电,困在小小钥匙里,而儒生一触碰后如遭雷击,连儒冠都飞了。
这便证明天雷与日常产生的静电一样,只是威力不同,这就让以冬雷吓唬朝廷的齐学天人灾异之说几近破产——除非立刻加以改造,亡羊补牢,否则他们再也不能拿打雷说事了。
“西安侯说,阴气伏于黄泉,阳气上通于天,阴阳分争故为电。而雷电生成后,又落回地面上,十分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室屋。”
“未央宫的位置本就是长安城中最高的,过去百多年,常有雷击大殿庙宇,引发天火之事发生,而儒生博士们便每每借题发挥,却无一策能让未央宫防止雷击天火。”
“于是西安侯为防雷想出了好办法,按照阴阳之说,要将雷电引到地面,与伏于黄泉的阴气中和,消弭那巨力,地载万物嘛,宫殿扛不住的雷击,大地有容乃大,故习以为常。”
而西安侯绑在风筝线上的铜钥匙证明,雷电是沿着金铁之物而行的。只需要对宫殿顶上的瑞兽稍加改造,在其身上绑着金属条,一侧从舌头伸出,另一侧导入地里,如此,当闪电偶尔落在宫殿上时,就会被兽舌引向金属条,并直奔地下而消散,因而不致伤害屋舍和人。
这个建议经过一番讨论后,被负责宫殿修理建设的卿士“将作大匠”赞同。理由是孝武皇帝时,柏梁殿遭到天雷引发的火灾,在一位胡巫建议,将一块鱼尾形状的铜瓦放置层顶上,铜制的鱼须垂到地上,从此以后数十年,柏梁殿再也没遭灾过,倒是与西安侯的建议不谋而合。
瑶光滔滔不绝地说着,上官皇后则认真听着,但看着瑶光提及西安侯时那高兴劲,上官不由莞尔,却又有些羡慕,心中暗暗叹息。
瑶光至少拥有更多的自由,不必整天提心吊胆,如同一只自由的乌孙隼。
这位乌孙公主比上官皇后大,不止是年龄大……上官皇后目光从瑶光脸上略为下移。
嗯,其他地方也更大。
但实是天真烂漫,没有太多心机,毕竟乌孙国那点宫廷斗争,怎么和长安未央里相比?
别看上官皇后才14岁,却是真经历过生死抉择的,当年她的祖父上官桀、上官安与燕王刘旦合谋,打算杀死外祖父霍光,废掉今上,立燕王为帝——也有说他们欲自立为帝的。
当时有人问“皇后怎么办”时,她的父亲上官安是怎么回答的呢?
“逐麋之狗,当顾菟邪!”
追逐麋鹿的猎狗,还顾得上小兔子么?
在祖父、父亲眼中,她就是可以牺牲的小兔,可当初,非要将年仅五岁的她送进宫做婕妤做皇后的,也是他们啊!
上官氏谋反失败,被霍光赶尽杀绝,桀、安宗族全灭,唯独上官皇后因年少不曾与谋,加上她是霍光外孙女,故得不废。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了在宫中如履薄冰,虚与委蛇的生活。
于是上官皇后笑道:“加了避雷举措也好,我少时是很怕天雷的,真的很怕被劈。”
能不怕么?上官皇后只觉得,自己头顶随时聚集着乌云:她毕竟姓上官,而祖父家适龄的霍姓女子多的是,若她表现得不好,这皇后之位,随时会被替换,可怜的上官遗孤,将再度被当成牺牲的小兔!
想想也对,菟除了兔子外,还有另一层意思:
一种自己没有根的草,靠附着在别的植物身上,寄生存活。
可不就是她的写照么。
她身为堂堂皇后,却早早失去了自己的宗族本家,只能依附在皇帝、霍氏身上才能存活。
“人皆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这大汉的天子深居简出,身体又不好,一言一行都被约束着,哪里发得出雷霆之声?”
故天下人不知有天子,只看大司马大将军的喜怒行事。
“外祖父肃然时,整个大汉,都是乌云密布。”
“外祖父笑时,长安的天便是晴天。”
上官皇后抬起头看向晴朗的天际,娇小可爱的容颜下,是被环境逼出来早熟的心智,若连这点都不懂,她恐怕早就被送去见祖父、父亲了。
“隆隆之声,天怒之音,若大将军之呴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