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晓行夜宿,穿州过府,朱标并不想张扬,尽量避开通都大邑,免得地方上官员知晓他此行目的,迎来送往,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只十余日,他们这一队人马便来到了徐州府,在此舍马乘船,溯黄河而上。
自古以来黄河本在山东入海,但至金章宗明昌五年(公元1194年),由于吏治,治河不力,黄河在阳武故堤决口,霎那间滔天洪水吞没封丘县,一路南下侵夺了淮河故道,奔流入海,大量泥沙滚滚而下,淤塞河道,迫使淮河溢流,冲决淮南堤坝,经邵伯湖,由三江口汇入长江。淮河本来是独流入海的,古称淮水,与长江、黄河和济水并称“四渎”,造福两岸千余年,由于黄河夺淮,洪水四溢,致使鱼米之乡竟成泽国,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朱标站在船头,张士行等锦衣卫侍立左右,此时正值东南风紧,三艘船风帆鼓涨,鱼贯而行,此处河道宽阔,波平浪静,故此虽是逆流,船行甚速。微风拂面,本应畅快襟怀,朱标却眉头紧皱。
张士行自在鸡鸣寺与塔娜有肌肤之亲后,对朱标一直深怀愧疚,他又怕此事败露,一路上都是偷偷打量,见朱标面色不愉,便试探问道“太子爷,我大明江山万里如画,殿下却怏怏不乐,不知何故?是我等属下伺候不周吗?”
朱标眯起眼睛,嘴角漾出一丝苦笑,向两岸一指道“大明江山万里如画?你再仔细看看。”
张士行朝两岸看去,只见河堤笔直如矢,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堤后平畴旷野,历历在目,再远处是小桥流水人家,星星点点散布,真一派人间太平气象。
张士行转过头来,疑惑的看着朱标,不知如何开口。
朱标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有一丝丝凄凉之色,道“船在天上行,人在画中游,对不对?”
张士行这才恍然大悟,由于黄河泥沙淤积,河道不断抬高,已高出两岸平原,成地上河之势,故此他才能看得那么远。此刻全凭堤坝束缚,若一旦决堤,两岸数千万人民尽为鱼鳖矣,故此朱标这才忧心忡忡。
张士行转喜为忧道“太子爷,既然河高于岸,当尽快治理,清淤挖沙,下降水位。”
朱标叹了口气道“治河,治河,谈何容易啊。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张士行陪笑道“是,是,太子爷,小的确实愚昧无知。不过太子爷英明神武,定有良策。”
朱标笑道“你不用拍我的马屁。治河乃千年大计,一朝不慎,有覆亡之虞。你可知晓,元之失国,便由治河。”
张士行出生之时,大元便已退居草原,父母也未曾提起,所以他并不知道这段历史,只是瞪大了眼睛,茫然看着朱标。
朱标道“你在我身边侍奉,以后要多读点书,才能明大理,识大体,更好的为国家办事。元至正十一年,黄河决堤,元顺帝命工部尚书贾鲁强征民工十五万,以船载石,筑成三百里石船大堤,防河北溃,因工期紧迫,官吏压榨,河工忍饥挨饿,群情激愤。又值朝廷变更钞法,滥发纸币,致使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于是白莲教首领韩山童、刘福通等人乘势而起,造谣生事,言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因此聚众造反,祸乱中原,至此天下震动,大局崩坏,我大明皇帝应运而生,驱除暴元,恢复中华,以至今日,然河犹如此,能不忧哉!”
张士行听完他这一番宏论,不由得有些灰心道“太子爷,然则如此,治河便无解了?”
朱标眸子中闪出一道光芒,道“若给我十年功夫,使黄河复归故道,则河、淮可治,人民可安。”
张士行笑道“目下太子当国,天下太平,要治河还不是易如反掌。”
朱标摇摇头道“你有所不知,眼下当务之急并不是治河,而是另有他事,此事关乎国运,耗费巨大,无十数年之功,不能有成。然此事若成,治河又成急务,二者相辅相成。恐到那时,国库空虚,治河必成空谈,若要强征摊派,又步亡元后尘,真是两难之局呀。”
张士行刚想张嘴问一下到底何事令太子爷发愁,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在锦衣卫当差多年,这点规矩他还是懂的,但此事必定与西安之行有关,遂默然无语了。
一路无话,众人逆水行舟,走了二十余日,过了陕州,此处河道狭窄,水流湍急,须雇佣民夫在两岸拉纤,方能前行。这一日来到潼关城下,只见那城墙高大,关楼虎踞,北临大河,南依高山,谷深崖绝,峰峦叠嶂,中有潼水穿城而过,好一个险峻之地,奇绝之所。
朱标见此,不由得赞叹道“表里山河,名不虚传。”说罢,他轻声吟道“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馀。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张士行赞道“好诗,这应该不是太子殿下所作,而是唐人所写。”
朱标笑道“你因何得知?”
张士行道“卑职知道哥舒翰乃是唐朝名将,若是殿下所作,一定会写我们大明将军,如中山、开平二王。”
朱标道“那又不是什么好话,怎么用二王作比呢。哥舒翰在此败于安禄山,唐明皇被迫西幸,故此杜子美以此为戒,而我朝中山王在此大败李思齐,收复陕甘,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张士行喟叹道“我朝开国之际,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可惜现下凋零了不少。”
朱标瞟了他一眼,道“凉国公蓝玉等人也算是后起之秀,目下他正率大军在西南用兵,征讨叛逆,可谓国之柱石。”
张士行连忙陪笑道“那是,那是。有凉国公在,太子幸甚,国家幸甚。”
朱标道“你们蒙古人中也有一员名将,父皇称他为天下奇男子。”
张士行抬头看了朱标一眼,未敢更正,道“殿下说的可是王保保?”
朱标道“正是。此人与我朝数次大战,胜败两分,北元得以延寿十数年,全赖此人。而其屡败屡战,誓死不降,深为父皇所敬佩。尝问诸将道‘天下奇男子谁也?’诸将皆曰‘常遇春将不过万人,横行无敌,真奇男子也。’父皇笑道‘遇春虽人杰,朕得而臣之。而朕不能臣王保保,其人真奇男子也。’民间如有人自夸,亦有谚云‘尝拿西边王保保来耶!’道其难为之极。””
张士行听了悠然神往,道“恨不早生,得遇此人,一较高下。”
朱标道“你在北廷,未见此人乎?”
张士行苦笑道“有所耳闻,但彼时尚幼,又是一介草民,哪能得见。”
朱标点点头道“你虽不能见到王保保,待到得西安,我让你见一人,也不虚此行了。”
张士行奇道“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