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缄默不语,气氛沉闷。
跪在庭院内的青年解下身上短刀,放在身前,他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个长贴于满是雨水的冰冷青砖上,好片刻方才抬起头。
“爹,孩儿心意已决,我要去帝都,这些年来,孩儿一直没给您添过乱子,这一次就当这十九年来唯一的一次任性吧。”
青年缓缓从地上站起身,三叩之后又是重重一躬:“对不起,不孝子给您丢脸了。”
青年转身,走向了身后的大门。
腰挎三把刀剑的中年男子手掌微微一摆,厚重嗓音响起:“拿族谱来。”
他身下一人一愣,喉咙上下滚动,却不敢多迟疑,匆忙取来一本厚厚族谱。
能在这个时候站在厅内的,无一不是秦家最精锐最嫡系之人,他们在此刻都面色大变,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个用了三十年打拼出东西北五小洲江山,和商圣段双重并称为当世二雄之一的的男子,语调一直很平缓,很冷静:“走出这扇门,秦家再无秦纪一人。”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家主,不可啊!”
“家主,还望息怒!”
“这万万使不得啊!”
男子腰间的三把刀剑自动出鞘,一瞬之间,整座大厅似乎都成了剑海,到处是虚无剑气和剑影。
所有人都闭嘴了。
他们跟在这个男子身边这么多年,征战一生,比谁都知道秦阎王这三个字究竟代表什么。
暴雨之下的青年仰起头,豆大的雨滴狠狠砸落在他身上,很疼。
他睁不开眼睛,但眼前却似乎浮现了那张动人娇颜,一颦一笑,还似当初。
“不等了。”
青年义无反顾的推开门:“我真的不等了,我来找你。”
秦三刀手上的毛笔,也重重的划掉上族谱上的秦纪二字。
当日,秦家小少爷暴毙身亡的消息传遍东西北五小洲,秦旭正式成为秦家继承人。
与此同时,一个一无所有的青年在那一日启程,前往万里之外的南方三大洲之首的周夏洲。
而他即将面对的,将会是掌控周夏四百岁月的周夏皇室。
因为那个牵马青年,是当今的周夏太子。
但他仍旧义无反顾,孤身出北部。
“我愿你是那只刺猬,我予你柔软的怀抱,你予我鲜血淋漓的爱。”
————
在周夏国土边境秦州之外的偏远之地,有一片区域被称作岚林域。
岚林域中有许多部落和村子,长年累月之下,也形成了一些小城小镇作为各方联系的枢纽,这是一片不受任何管辖的地方,甚至罕有人知晓此处的存在。
“岚林域,半月村……”
一望无际的茫茫黄沙之上,有一人伫立许久,这片荒芜之地,曾经就是他记忆中那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生长之地,如今却已成了这副模样。
在这黄沙之中,有着一个村落,名为半月村。
头戴草帽的青年立足黄沙之上,帽子下的脸庞上有着一道极其恐怖狰狞,几乎差点将脑袋立劈而开的蜈蚣状疤痕。
正是恶洲三新星之一的沐黑影。
无法地带年轻一代的地下杀手王者。
沐黑影默默而立,久久不言。
岚林域他每年都得回来一次,而这岚林域中的半月村,他却足足有着十年没有踏足,这个生他养他的村落,这个他曾经深爱的村落。
不敢回来,不想回来,不愿回来。
沐黑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有沙子呛进他的鼻喉也不管不顾。
闻名恶洲的王者杀手沐黑影有一个不少人皆知的怪癖,吝啬。
这是一个要钱如命,甚至到了疯魔程度的人。
天底下没人知道这家伙究竟收敛了多少钱财,作为一个杀手,他随便一单便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金额,他的资产,甚至比传承百年的宗门还要多上许多,就是这么一个堪称富豪的有钱人,却吝啬的让人目瞪口呆。
何清对此尤为体会。
毕竟这是一个被连砍三十八刀重伤垂危到最后却只是用上一瓶最普通的二百金币的疗伤药的妖怪。
若不是实在撑不下去了,何清甚至怀疑他连这二百金币都不会拿出来。
沐黑影对于钱,有一种疯狂的偏执。
足足十年没有回来的沐黑影近乡情怯,足足在原地站立了一个时辰后方才迈动如灌铅般的浮双腿走向不远处的那个小村落。
村落里的大致模样还和记忆中没有差别,只不过已经破败了许多,那些平时喜欢坐在自家门槛,大槐树下的人群现在也找不到几人,沐黑影进村之后,只是偶尔见到了有几个面黄肌肉的村民缩在阴影里,疑惑、无力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进入村子的陌生人。
对,陌生人。
十年的痛苦早已将他们折磨的不成人样,而这十年里的经历,也让沐黑影脸上多了一条蜈蚣般的狰狞疤痕以及一身的冷漠气息。
沐黑影在一些村民的注视下,停在了一间小院前,这小院的篱笆墙已经倒塌,不知是被风沙吹倒还是如何,门上的铁环早已生锈,木门已经被白蚁蛀的坑坑洼洼,只是轻轻一推,门便发出嘎吱作响的不堪重负之声,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沐黑影缓缓走进小院,进入了屋子里。
沐黑影踩在地上,印出一个个脚印,屋内的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也对,毕竟十年了。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木头方桌,四张凳子,桌上的普通茶具,有些破旧的瓷碗,墙壁上还挂着门神的画,只不过已经摇摇欲坠。
沐黑影拉开一旁的帘子,走进了侧房,里面摆放着二张木床,床上的衣物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因为岁月的关系,已经泛黄,沐黑影环视四周,目光停在一张稍小的木床上方,那里挂着一把木剑。
沐黑影目光停在木剑之上,身子久久没有动弹,以他的卓越视线,还能清楚的见到木剑的剑柄之上刻着的三个字。
沐来生。。
过了许久,沐黑影一步步走向那把木剑,他伸手想去拿那把剑,只不过在快接触到剑的时候突然停下。
“谁?”
沐黑影猛地转身。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瘦弱的女孩,约莫十五六岁,面色枯黄,双眼无神,衣服因为干燥而有些裂开,但除去这些,如果按照一个普通人的标准来看,这无疑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莎莎……”
沐黑影一愣,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喊出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俞莎暗淡无神的眼中明显掠过一抹悸动之色,她紧紧盯着沐黑影,咬紧牙关道:“你没资格碰那把剑,那是来生大哥的剑,不是你沐黑影的!”
沐黑影沉默。
沐来生,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一个他用了十二年,却在十年前被他抛弃的名字。
他原名叫做沐来生。
“你个侩子手,不该回到这里,半月村不欢迎你,赶紧离开这里!”
俞莎怒视着沐黑影。
沐黑影低声道:“我只是想回来看看……”
“那你现在看完了吗?看完了就滚吧。”
俞莎厌恶的绕过沐黑影,那双骨瘦如柴的手臂抓下了墙壁之上的木剑,冷漠道:“这是沐来生的梦想,他这辈子都想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剑客,三尺青锋挑尽人间世事知冷暖,沐黑影,你没资格碰这把剑,别玷污了它。”
沐黑影怔立在原地。
他视线有些模糊,脑海里浮现了十多年前的画面。
一样的村落,一样的地方,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下坐着好几个孩子,那个时候,沐雨的腿还没事,俞莎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那个时候,沐黑影还叫沐来生。
“哇,来生哥哥,你这把剑好漂亮啊。”
小俞莎满脸羡慕的看着沐来生手上花了一下午做出的粗糙木剑,赞叹道。
沐来生小手握着剑柄,挥舞了一下,笑容灿烂:“嘿嘿,怎么样,帅气吧,有了这把剑,以后我就能出去行侠仗义了。”
“恩恩,哥哥一定会成为闻名整个岚林域的大剑客的。”
沐雨眨着乌黑大眼睛,郑重点头道。
沐来生揉了揉沐雨的小脑袋,笑道:“小雨,哥的目标可不止是岚林域,听说在那遥远的外面还有一个庞大的帝国,那里才是高手如云的地方,我以后一定要在那个帝国扬名立万,用手上的三尺青锋平天下不平之事。”
俞莎托着下巴看着沐来生,眼睛亮晶晶的:“沐来生哥哥一定会成功的。”
从那以后,一个男孩每天都会拿着手上的木剑,不顾村落里大人的打趣和逗弄,摆着拙劣的姿势练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说,他一定要成为一个大剑客,做那天下第一。
而现在呢?
沐黑影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他这十年之中,没有再碰过剑,剑不够隐蔽,不适合一个杀手,他用了四年的匕首,出其不意,不知杀了多少人,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鲜血。
沐黑影注视着俞莎抱剑离去。
俞莎说的没错,从他丢掉沐来生那个名字起,这把承载了沐来生梦想的木剑,他就没资格再碰了,他已经不是沐来生了,他是沐黑影。
杀手沐黑影,炼金军的走狗,魔人白鸿的得力臂膀。
沐黑影缓缓走出了屋子,他突然抬起头,望着外面那一众衣衫褴褛,面黄肌肉的村民,目光在他们那饱受折磨的脸庞上扫过,心头如同被针扎一样。
“你还要回来干什么?”
“半月村不欢迎你,赶紧滚吧。”
“沐来生!你枉为人子!滚回炼金军,滚回白鸿那!”
群情激奋的村民纷纷怒骂开口。
沐黑影面无表情,十年来他没有一次敢回来,怕的就是面对这些父老乡亲,怕的就是那些诛心之言。
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拖着条断腿上前,咬牙怒吼道:“沐来生!你要是还有一点最后的良知,就赶紧滚,永远别回来,让你爹娘,让惨死的半月村乡亲,再也见不到你那张可憎的嘴脸!”
沐黑影自嘲一笑,道:“二叔,我……”
还不带沐黑影说完,中年男子便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吼道:“我最后给你五分钟时间!滚出半月村!不然我们就自己动手!”
沐黑影沉默,他默默的从一侧离开,走出了村子,他站在村口,回头望着那一张张记忆中和善的脸庞此刻却展露着厌恶、愤怒和失望,沐黑影仰起头,重重的吐了一口气,一步一步离开了这里。
远处的一座光秃秃的山峰之上,沐黑影坐在石头上,坐在这里,能够见到远处半月村的全景,这里曾经是他儿时最喜欢来的地方,只不过这座郁郁葱葱的山峰,现在也变得黄沙一片。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魔人白鸿,他麾下率领的炼金军十四年前来到了岚林域,为了炼制各种药剂,耗光一切自然资源,为了试验效果,强行抓去村落里的村民试药,如若有所反抗,下场会极其凄惨。
噩梦。
这是一场长达十年的噩梦,岚林域变成了这一片毫无生机的荒凉之地,因为失败的药剂死的人已经成千上万。
有反抗白鸿,反抗炼金军的人,都被串成了人肉糖葫芦挂在了城外被秃鹫啃食。
在这远离周夏的的偏僻之地,没有人救得了这里的生灵,魔人白鸿的实力太过强大,这是一个能和秦三刀分庭抗礼,能和生灵之灾余长生相提并论的恐怖存在。
沐黑影久坐一夜,直到天亮之后方才徐徐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村落。
“我其实一直都没忘记我叫沐来生,我其实很想不顾一切的和白鸿拼命,我其实还有梦想。”
沐黑影的背影在茫茫荒漠中很快被吞噬。
“如果拿我一人屈辱、性命,可换大家安稳,我沐来生,甘愿罢此残生。”
(本来是打算码热血小白文的,当时思虑再三,想尽全力在小白文的基础上去塑造人物,添加剧情,不再是单纯的爽文,这一步对老青年的挑战很大,非常大,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写崩了,但是老青年还是想尝试一下,若有问题之处,还望各位读者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