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愈出了房门,门边的常照道:“想不到杨施主竟会这急救之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杨施主却说生而为人岂能见死不救,阿弥陀佛,杨施主真乃菩萨心肠。杨施主认为,人从娘胎出来之时,到底是性善还是性恶?”
杨愈和常照他们相处了几日,和寺里和尚都熟识了,对这常照,也没有任何生分的感觉,这时走了一段,听了常照这个问题,便停下脚步,笑道:“哈哈,方丈,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佛家应该也是如此认为的吧?佛家讲因果,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后来为什么会作恶?是不是被世俗之恶习沾染了,变坏了?”
常照喃喃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念完,他赞叹道:“杨施主,你这十二字,真乃醍醐灌顶,让老衲茅塞顿开,多谢施主开释。”
杨愈一愣,这才想起来,《三字经》出自南宋,这个时代是没有这句话的,不过他更好奇的是常照所谓的开释。这句话十二个字,他在那个时空不知听人念叨过多少遍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之后,反而不觉得有什么深意,不知这大和尚听了,到底想明白了什么大道理,便道:“哦?大师想通了什么道理?”
“人之初,性本善,可为何会习相远?果然如施主所说,乃是被世俗之恶习沾染了。那些恶人,本性应是善良的,我应当看到他的善良本性,赞叹他的本性,恭敬他的本性,他的一切恶,只是本性之外的习气,我见他恶,却不应当将他的恶习看在眼里,装进心里,我心中只装着他的善性,不装着他的恶习,如此,我心中便能欢喜,便能自在,便能快乐,这便叫大智慧。如果心中装着他的恶,不是污染我的本心吗?不是令得我不欢喜,不自在,不快乐吗?这岂不是愚笨吗?”
杨愈听了,脑中像有电光闪过,耳中似有雷鸣轰响。他想起前世得抑郁症的种种症结,再细细思量常照这样一番解释,心中实在有万般滋味难言,如果自己早日这样想,是不是就不会将自己折磨成那副鬼样子?
他失魂落魄的往前走去,心中不断的反思着往日经历,常照在后边不停叫着“杨施主”,他也听不见,只是机械的迈着腿。
一路到了湖边,他还在想着常照的话语。在湖边痴痴傻傻的站了许久,他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正要捧起水来洗脸,却见手中握着那块方帕,方帕一角绣着的粉色荷花已被血污沾染。
他将方帕浸入水中,用力揉洗,好在血污沾染不久,不一会已将方帕洗净,只是血液已渗入绣花的丝线,再也洗之不去,令得那朵荷花更加鲜红,原本半合半开的花朵,成了正要怒放盛开一样。
杨愈将方帕折好,捧水将脸上血污洗去。那冷水在脸上一激,让他神志终于清醒,这才觉得常照这话说得在理,但又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思考,却又归纳不出哪里不对。但他心想,这等哲学问题,想多了,也没什么用处,反正现在自己抑郁症已经痊愈,何必再为那些旧事折磨自己?
如此想着,他大笑了几声,甩了甩头,站起身来,大步往湖边捞鱼的地方走去,远远的果然看见了曹义全一行人,他大叫道:“哈哈,曹大哥,可是又有好酒?”
此时,常照站在寺门内,正紧锁双眉看着远去的杨愈,过了许久,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也哈哈笑了起来,才笑了两声,立即警觉的四处看了看,没看到有人,这才微笑着点着头,回转寺去。
杨愈和曹义全一行人在湖边吃过午饭,见他们还有事情要商量,便自己一个人回寺里去。
他走进庙门,看到在大雄宝殿里,常照和明台正往一个灯塔上的几十盏油灯里添油点灯,其余三个和尚或是摆放蒲团,或是摆放木鱼钟罄,水家除了荷香和老夫人,其余三人都在佛前燃烛烧香,这情形看来是要开始为他家去世的大郎诵经了。
杨愈不想打扰他们,放轻脚步往里走去,才走了几步,见那水致远双手执着一炷香跪在佛前拜了三拜,口中说道:“求菩萨保佑我大哥往生极乐,保佑我母亲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水致远身后左右,各跪着身穿白裙的水家小姐,和头包巾帼的水家遗孀少夫人。
那少夫人说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求菩萨开恩,让我寻回我夫君遗骸,不使……不使他变成孤魂,受那……风吹雨打之苦……呜呜……”说到后边,她已泣不成声。水家小姐在一旁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形,一边替她揩拭泪水。
水小姐深深拜了一拜,哭道:“呜呜……求所有菩萨保佑,让我大哥魂归家乡……大哥,你快回来啊,阿娘的眼睛都要哭瞎啦,大哥,你在哪里?呜呜……”
杨愈听得心酸,不忍再看,从大殿旁的廊道进去了自己的卧房。
这一日下午,大雄宝殿里响起了和尚们唱诵《地藏本愿经》的声音,水家除了荷香在房中照看着老夫人,余下三人都在殿内,随着常照的指挥,隔了一会,便要不断跪拜。
杨愈躺在床上,想着水家人的话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过了许久,耳中听着房外唱诵经文的声音,内心莫名的渐转安详,如此,才沉沉睡去。
到了傍晚夜幕快要降临,杨愈悠然醒转。他见这时候,大雄宝殿内的诵经活动还未结束,寺内除了自己再无一个闲人,只好自己去饭堂匆匆吃了一个烧饼,吃完晚饭想起水家老夫人,便去到水家房中探视。
他进到房中,见荷香正坐在床前做着女红(音同“工”),略略瞟了一眼,见是一只快要完工的布鞋,看那尺码,应该是一双男鞋。他嗯了一声,这才慢慢向着卧床走去。
荷香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见是杨愈,立即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笑容,叫了一声:“杨大哥。”
杨愈微笑点头,走到床前,见老夫人还在睡着,探了探她鼻息,只觉呼吸虽轻却也规律绵长,他放下心来,寻了床头另一只椅子坐下,说道:“荷香,给你哥哥做鞋吗?”
荷香一听,将布鞋藏到身后,脸红红的说道:“不……不是。哥哥的鞋,荷香早做好了,刚来寺里就给他了,这一双……这一双是给杨大哥的。”说到后面,声音已细如蚊蚋。
杨愈大为感动,却也大感奇怪:“荷香,你没量过我的尺寸,怎知我穿多大布鞋?更何况,嗯嗯……你怕不是哄我开心的吧?呵呵,我看你这鞋都快做完了,肯定不是一下午就能做到现在这样。”
荷香急得涨红了脸:“不是的,这真的是为杨大哥做的。”说着,泪水已在眼中打转。
杨愈见她这个模样,心中大是后悔,真不该这样说笑。更何况,哪怕荷香先前是为了别人做这布鞋,现在只要她开口说是给自己做的,自己就该满怀感激,而不是说这些风言风语,惹得小姑娘快要哭了出来。于是笑道:“呵呵,荷香,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可千万别哭。你给我做鞋,我很感激,多谢你了。给我看看,哎呀,太好了,一看就合我的脚。”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那荷香眼中泪水更是落了下来,她将手中布鞋放到杨愈手上,又从床尾取过一个包裹,将包裹打开,里边是好几双半成品的鞋底鞋面。
荷香将打开的包裹捧到腿上,低头说道:“杨大哥,这些布鞋都是别人订好了的……我们想着,念经之外总还有空闲的时候可以赶工,这才带到庙里来。我家二郎虽说在巡检司当官,但他做官清廉,也没有多少银钱拿回家。夫人和小姐在家里没事的时候,就做做布鞋卖了补贴家用,几年下来,只要看一眼别人的脚,就知道该用多大的鞋底鞋面。”
杨愈听了这话,明白了个大概,他看荷香眼泪不止,便想打断这个话题:“哦,通和兄真是个好官,你们家夫人小姐,也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