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人生梦一场(1 / 2)

皇朝怪物传 龙藏生 21999 字 2020-12-04

“嚯嚓……轰隆……”,数道闪电裂开黑沉的夜幕,刹那间,银色电光照亮了玻璃幕墙外的城市天际线,又透过玻璃幕墙,照出一张苍白憔悴的男人脸庞。

“这楼,真高啊,闪电近在头顶炸开,如果爬到楼顶上,此刻,是不是就灰飞烟灭了”,男人站在这大厦最顶层的办公室里这样想着,他左手撑着玻璃幕墙,右手捏着一根烟塞入嘴中,猛的一吸,一股辛辣浓厚的烟气直灌入喉。他的视线透过缭绕的烟雾,似是望向五光十色的城市繁华,又像是望向虚无缥缈的极远之处。

“杨总,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旁边女助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收回目光,慢慢的转过身来,眼前女子睁大的双眼里有不可置信的神情。她身上穿着的黑色真丝连衣裙,看那版型剪裁便知是价格不菲,这是他买的。此时,女子右手上抓着一份文件。因为用力的缘故,文件封面被抓得变了形,封面上五个大字:“股份转让协议”。

他上下打量着女助理,目光迷离中,却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穿着这件连衣裙的样子。这件连衣裙,原本应该穿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原本应该穿在他的前女友身上。

就在两天前公司C轮融资,他签完融资协议后拒绝了所有庆贺邀约,直接下楼去某个名牌专卖店买了这件连衣裙。记得当时,他珍而重之的捧着连衣裙去找前女友,一路上都在琢磨着措辞,他想问问前女友,此时的他,是否还有为她尽一份责任的资格。当他的车刚刚停在前女友的小区门口时,他就看到了前女友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的往小区里走去。

他就坐在车内,隔着车窗怔怔的望着她和那个男人一路说笑的往她住的那栋楼进去,某个时刻,那个男人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大笑着亲昵的锤了一下那男人的肩膀,他便那样坐着,眼睛直直的望着那栋楼的门洞,脑中无识无念。

当晚,他回到办公室吸了一夜的烟,在香烟的开解下,他说服了自己:“很好,她有了喜欢的人了,很好,她有了归宿了,被抑郁症这只黑狗咬得遍体鳞伤、丑态百出的自己怎么还会有那些奢望”。如此枯坐了一夜后,第二日他便将这件连衣裙送给了他的女助理,理由是她跟着他一起创业三年来加班加点无怨无悔。

此时,他痴痴看着穿在女助理身上的连衣裙,真美啊,这样的念头起时,心中便像针刺了一下,胸膛某处竟也隐隐作痛起来,他便右手握拳锤了锤左胸,是胃痛吧?终究是胃病老友才真正不离不弃啊,他这样自嘲的想着。泪水似要漫出眼眶,他赶紧狠狠的眨了眨眼睛,试图把泪水逼回去,不可以在下属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啊。

可终究是徒劳,他深知抑郁症力量的可怖,这种病总是让他莫名的泪流不止,明明不想哭,明明不愿哭,为什么突然就会落下泪来?

女助理看到他突然间泪流满面,赶紧反身到茶几上提起她的包,在包里拿出一瓶药来,手忙脚乱的倒出一粒药丸送到他嘴里,又快速冲到饮水机旁倒出一杯水来递到他手上。

他双手用力搓去泪水,接过水杯道了声“谢谢”,就着水吞下药丸,一边深深呼吸着,一边踱步到沙发边,脱力般落坐到沙发上,一指对面沙发对女助理说道:“小叶,坐吧”。

小叶却走到他面前的茶几边靠近他的位置跪坐在地毯上,顺手将《股份转让协议》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来望着他。她的动作熟练,就像以往她多次如此跪坐在他旁边一样,习惯成了自然。

他转头望向她,见她一脸忧急的看着自己,便挤出几分笑容安慰她:“没事,你知道的,老朋友拜访罢了”,感觉喉咙似哽着了,他便用力清了清喉咙,“嗯嗯……我得这个病,这个抑郁症的事,全公司只有你知道……不过,签了这份股份转让协议后,便不再是秘密了。”

小叶咬着嘴唇望着他,似要咬出血来,眼中雾水一起,赶紧低下头来,视线正落在他的左手腕处,那里有两道刀疤,她知道那是他抑郁症发作最剧烈时消失的那几天发生的事,她看着那两道刀疤,轻声说道:“杨总,你……你……很累,是吗?这个病……很难受,是吗?”

累吗?难受吗?抑郁症这样的病,没有得过的人,是永远不可想象那种痛苦的。

沉默中,小叶俯身将左手中的药瓶放到茶几上,趁着低头时左臂遮住了他的视线,右手顺势偷偷抹去眼中泪水,轻声说道:“不是已经好转了吗?一个多月前,医生还说可以降低一半药量了,为什么现在又严重了?刚刚融完资,又想要卖掉股份……”

她一边说着,一边盯着眼前的药瓶,口中呢喃:“杨总,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男人,可是……可是……抑郁症是什么感觉?让那么坚强的人也会这样难受。”

什么感觉呢?像隔着湿棉被呼吸?像满眼望去尽是灰色?像行尸走肉?像死亡序曲?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只感到孤独?像满堂欢笑时却只想躲进黑暗的空间?

“杨总,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其实……还是找人倾诉比较好……我,我愿意做那个对象。”

找人倾诉?因为是男人,因为自尊,男人从小到大就没有这种习惯,他是个不愿意给别人带去困扰的人。也不是没试过的,前女友一开始也能听几句,后来也烦了,抑郁症病人的倾诉,有谁愿意听呢?他从此更是断绝了倾诉的念头。

没有得到回答,小叶又抬起头来看向男人,办公室里只开了角落里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从他身后照来,因他背着光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是一团一动不动的黑影,是一块没有魂魄的石像。见他明明就坐在身边,却觉他已经远去了一样。她心中大恸,泪如泉涌,着急之下也顾不得他看见自己流泪了,双手抓起男人的右手用力的摇晃,哭着道:“杨总,杨总,杨……杨大哥,你怎么了?你……你……我……我……”

男人似是灵魂重归附体,眼神回到了跪坐在身侧的女子脸上,看到她满脸是泪,便下意识的伸出左手去抹她泪水,指头刚要触及她的脸庞,才想起她是谁来,手掌便顿在了空中。小叶看他的手掌似要缩回去,突然鼓起勇气,右手抓过他的左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手掌贴上脸颊的那刻,她只觉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不住的轻颤起来。她用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任由泪水浸润着他的手指,像是要用滚烫的泪水温热他冰凉的手掌。

男人感觉到她脸颊的温度,赶紧缩手,却被她一手牢牢抓住手腕,一手紧紧抓着手掌,想要挣脱却又挣脱不开,只得轻叹一声:“小叶,你……”

小叶打断他的话:“杨大哥,你别说话,你听我说,好吗?”

感觉到他不再缩手回去,她便一边摩挲着他的手掌,一边低下头去,任由泪珠簌簌落下打湿衣裳,她看着胸前布料上一团泪痕慢慢扩散,鼓着勇气说道:“杨大哥,是因为,因为你的前女友吗?”抬头瞟了他一眼又急急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有跟踪你,是……是我看了你的行车记录仪,你知道的,前几个月我陪你看过医生后,有一次你消失……消失了好几天,大家都找不着你,后来,为了避免公司又再陷入混乱,跟你商量之后,你同意我可以随时查看你的行车记录仪。”

“我知道,没怪你。你都看见了?”

“嗯,看到了,看到你提着这件……我身上这件连衣裙上车,看到车停在她家路边,看到……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杨大哥,你送我这件连衣裙的时候,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就算……就算后来知道这件连衣裙……你一开始是想送给她的,我也……我也一样高兴……一样高兴……”她说着说着,心中一酸,喉头便哽住了。

“对不起!”

“不不,别说对不起,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小叶怕他不信,又往他身旁膝行一步,抬脸微笑对他。

男人看着身前女子,见她笑容灿烂,灯光照射下,泪水打湿的面庞闪着晶亮耀眼的光芒,一缕浸满泪水的发丝贴服在脸颊上,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抬起手来为她拭去泪水,又为她将那缕湿发捋到耳后,说道:“别哭,我还是……喜欢看到你笑,不哭了啊。”

小叶感受着他这温柔行止,看到他的眼睛中流露出疼惜之色,她的眼泪更是有如泉涌,越流越多。她怔怔的看着他,这个男人,她曾见识过他的雷厉风行,现在却满是疲惫憔悴,他长了一张俊美的脸,双眉斜往两鬓上挑,眉尾是慈眉的弧度,却又如刀尖一半凌厉,她便瞧着他的眉眼口中喃喃念着:“杨大哥,杨大哥,杨大哥……”杨大哥,杨大哥,我有千言万语想跟你说,却不敢说。

“嗯?”见她眼神直直的看着自己,只是不是停的叫着“杨大哥”,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男人不禁蹙了蹙眉。

小叶痴痴望着他时,见他眉间皱了起来,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的眉头,手指刚要触及他的皮肤,却见他往后仰了仰避了开去,她这才醒转,却又心中一横,扑到他怀里,双手紧搂他腰,头埋进他怀间,痛哭出声:“杨大哥,杨大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呜呜……我喜欢你啊……杨大哥……呜呜……”

听着那一声声“我喜欢你”,男人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眼里空空洞洞,似是望着房间的角落,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进眼中。喜欢我?呵,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呢?脑中这样想着,他便下意识的说了出来:“现在的我,让人嫌恶的我,又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小叶听他这样说,心中更痛。曾经的杨大哥,是那么自信的一个男人。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往的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今夜的他,为何如此的落寞?抑郁症真的像书中说的那样,会像一个黑洞,慢慢吸去一个人的心气吗?小叶心中怜惜之意更甚,双手用力一箍,把他的腰搂得更紧了,哭着道:“杨大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呜呜……杨大哥,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男人被她的双手箍得有些生疼,这才从纷乱思绪中回过神来,他低下头来看去,只见怀中的女子双肩颤动,哭得不能自已。这个女子,是他这两年来最信赖的助理,又因她温柔和顺的言行,让他不由自主的当她是妹妹。他得病的秘密,全公司只敢让她知晓。她单纯的笑脸,像黑暗中的一丝亮光,这样阳光的女子,心中却藏着这样澎湃的情感,让他既意外又感动。可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手轻拍她颤抖的肩背,一手轻抚她顺滑的发丝。

小叶感受着他轻拍的动作,心中又暖又痛,她呜呜的哭着到:“杨大哥,我早就喜欢你了,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喜欢你了,真的,杨大哥,三年来,我每天最开心就是能上班见到你,别人最喜欢的周末,我却最是讨厌,因为周末我看不到你啊,杨大哥,我……我爱你,我爱你,三年来,我一直爱着你啊,你知道吗?”这一番话,她说得又急又快,生怕不一次性说完,以后就没有勇气再说了。

男人听她言语恳切,心中虽然感动,但抑郁症让他感受情感的能力大减,这样深情的言语只会让他感觉有些无所适从。他听女子哭声悲切,便想逗她一笑,故意调笑似的说道:“喜欢我,我很开心啊,呵呵,这是不是……嗯……就是你们爱看的偶像剧里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小叶听他这蹩脚的笑话和毫无真诚的言语,哭声便慢慢停了下来,心中满是失落,可也并不着恼,只默不作声的离开他的怀抱,转身从自己的包里掏出手机,将手机放在男人的膝上,又打开手机相册下滑到最后一张,点开这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的男人,那是他。她又点开照片信息,上面显示的日期是2017年3月7日。她就这样一张一张的点开照片给他看,除了一些她自己的照片,大部分照片里都是他。那些她自己的照片上,她的笑容后面的远景里,也是他的身影。

毕竟才20几岁年纪的小姑娘啊,尽做这些浪费时间、傻里傻气的行为,他这样想着,看着,感动之情却从心中涌起,直涌到眼眶之中。他大她十来岁,在比她痴长的十来年里,他看透了人情冷暖,尝遍了世态炎凉,又一路走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他的心早就被一层硬壳裹着了。如果不是被抑郁症这个他难以控制的力量所左右,多少年前起,他就不会再流一滴眼泪了。

她一边点开照片,一边轻声说道:“我这手机都用了五年了,一直舍不得换新手机,不是为了省钱,是因为这些照片,和手机里的日记”,说完又打开便签,滑到最后一个点开来,日期是2017年3月5日,内容写着:“今天,我拿到一个很好的OFFER,公司很棒,老板很帅,哈哈,加油,叶菁菁!”

又点开一个,日期是2017年3月6日,内容写着:“老板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她可真美,温柔大方,气质优雅,老板太严格了,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今天被训了,一个文案改了四五次也没通过,有点讨厌他了,唉,也不能说是讨厌,毕竟他不会像以前那个老板那样色眯眯的看人,以前的老板,真是头色猪。”

色猪?呵呵,他看到这两个字,不由失笑。

小叶听他笑声,便把手机塞到他手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笑什么,你自己看吧”,说完,便埋头在茶几上,遮掩那羞意。

男人拿起手机,又点开一个书签,日期是2017年4月16日,内容写着:“老板确实厉害,公司创立半年多就要开始A轮融资了,今天和一个投资机构的人吃饭,一个老色鬼老是想灌我酒,又想动手动脚,老板全都帮我挡了,老板面无表情的瞪着那老色鬼足足看了一分多钟,那个眼神好吓人,但是那样的老板好帅啊好帅啊,回来的车上,老板第一次骂我了,骂我为什么不直接一杯酒泼到那老家伙身上去,又说女孩子在社会上首先要学会拒绝,听着老板骂我,我竟然很开心。”

这样一个一个的点开日记,全都是一些在他看来傻气的废话,如此看了一会,点开一个,日期是2018年12月10日,内容写着:“今天,老板在办公室里发呆了一天,胡子拉碴,衬衫皱巴巴的,也许昨晚他就是在办公室里睡的,也或许一整晚都没睡,他是怎么了?到了下午,他跟我说医院要留一个联系人信息,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紧急联系人,说实话,我是一百个乐意,可是为什么他不找他女朋友,不找他亲人做紧急联系人呢?唉,原来老板得了抑郁症,这么厉害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得抑郁症呢?真是想不明白。”

又点开一个,日期是2019年3月6日,内容写着:“来这个公司两周年了,叶菁菁,你要发了。公司今天宣布了员工期权激励计划,我也是被激励的一个,老板得了抑郁症,竟然还能把公司经营成这样,他不会是神吧?唉,他的痛苦,他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也许只有我才看得见,才30几岁的人,白头发怎么比50多岁的人还多呢?好担心啊。今天当他低头签字时,我鼓足勇气说谢谢杨大哥,老板愣了很久才把文件给我,搞得我有点害怕又有点激动,匆匆忙忙的就逃了,叶菁菁,你真没用,不就一个称呼吗,你心虚什么?”

又点开一个,日期是2019年9月13日,内容写着:“杨大哥消失了5天了,整个公司都疯了,还好今天他又回来了,还没事人一样跟大家打着招呼。昨天我去找了他的心理医生聊一聊才知道,原来抑郁症是这样可怕的一种病,好心疼啊。我很生气的跟老板发脾气了,没想到他竟然跟他司机说以后我可以查看他的行车记录仪。杨大哥现在的笑容越来越不一样了,像是在笑,却感觉不到笑意,看得我心痛。我查了好多抑郁症的资料,如果有个人爱他,让他感受到吓死人的爱,他是不是就会好起来?唉,叶菁菁,你是疯了,可是你不是早就爱上他了吗?或许杨大哥对我也是不一样的,毕竟他得抑郁症的事情,他只让我一个人知道啊。”

早就爱上我了?男人愣了一下,抬眼去看她,却见趴伏在茶几上的女子气息悠长,也许是因为哭累了,又或许是夜深的缘故,她竟似是已经睡着了。他看着她,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看她,眼前的女子其实生的极美,肤色白净,柳眉弯弯,闭着的上眼睑画着淡淡的浅红色眼影,左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见她脸上泪痕犹存,身上只穿了一件连衣裙,担心她在空调风下受凉,便脱下外套,轻轻的盖在她背上。

女子却根本没有睡着,她的双眼一直流连在他的脸上、身上,感受着他在旁边的气息。这样安安静静的趴在他的近处,她就感觉安宁幸福。她见他抬眼看过来,赶紧闭上眼睛,又感觉他脱下外套轻轻盖在自己背上,外套上男人的气息传入鼻内,身上心上便都暖了起来。杨大哥身上真好闻啊,她窃喜的想着。

男人不断的点开一个个书签来看了许久许久,这样被主人邀请着看透她内心的过程,让他既感窥探他人**的新奇,又觉看见一颗真心的感动。他点开最后一个,日期是2019年12月30日,内容写着:“今天是我的生日,杨大哥今天送了一件连衣裙给我,是我喜欢的款式,可惜到了傍晚才知道,这件连衣裙原来是他打算送给他前女友的,虽然很失落,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我虽然会错了意,但我依然是爱你的。新的一年要来了,杨大哥,愿你来年迎新除旧,早日康复,你要知道,美好总会不经意的到来。”

这个叶菁菁,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啊,这样单纯的女孩,一定得到了父母很好的保护吧?男人看着眼前女子内心感慨。他缓缓靠在沙发上,从旁边摸出一包烟来,取出一颗正要点着,看了看似是睡着的女子,又把烟放回盒里,却听女子温柔的声音传来:“没关系的,杨大哥,你想吸就吸吧。”

叶菁菁坐起身来,低着头,像是等待家长判决对错的孩子。这样跪坐的姿态,是她刻意为之的。她查阅了抑郁症的资料之后,她就认为对待抑郁症病人要像对待孩子那样。她刻意学着她做幼教的妈妈跪坐着和孩子说话的姿势,她只想让眼前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感受到她愿意接纳他的一切的真诚,她傻傻的以为,这是可以让抑郁症的他彻底放松并敞开心怀的姿势。她这样的做法或许是成功的,毕竟他不知不觉的把她当成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

男人看着身前这个女子柔弱的身影,心中满是感动和自责,这是他得抑郁症这些年来,第一次有了松绑一样的感觉。叶菁菁,一个美丽可人的姑娘,知礼节懂分寸,性格温柔和善,只是性子太软了一些,让他不免总为她多操一份心。只是,既然她查了抑郁症的资料,难道还不知道抑郁症病人是不会爱别人的吗?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菁菁……”,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她,话才出口,便见到她颤抖了一下,待她抬起头来满目柔情的望着他时,他狠了狠心,说道:“菁菁,你应该知道,抑郁症病人是……没有了爱的能力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却见她用力的点了点头,一脸坚定的道:“是,我知道。可我不怕!杨大哥,我不用你爱我,你只要让我爱着你就好了,哪怕……”她声音微颤,“哪怕,你心里放着一个别的女人,我也不怕,我也要爱着你!杨大哥,我只要你答应我,每天让我陪着你吃满一天三餐,每天让我按时给你吃药,每天让我陪你散步一个小时,每天跟我说晚安,好吗”,她抓着他的两只手,仰面望着他,眼中都是期待。

叶菁菁的话把他吓了一跳,这个世界上有这种爱吗?至少他从来没见过,更没领略过。她还是太幼稚啊,根本没有见识过抑郁症真正可怕的一面。等她真的如她所说那样的陪着他一段时间,看见了抑郁症黑洞一样的吞噬力后,她还会初心不改吗?不太可能吧?他又想起,在他得抑郁症之前,前女友和他又何尝不是你侬我侬,可是当他抑郁症恶化,变成了一会痛哭流涕、一会暴躁易怒、一会行尸走肉、一会消极避世时,她也终究是离开了,当时她是哭着说“对不起,我只能自私一点,不然我也要得抑郁症”后转身离开的。他虽然不恨前女友,可毕竟她的离去,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他可不想再来第二次这样的打击了。

叶菁菁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是他信赖的妹妹,为了她好,他必须狠狠拒绝她,可当他看到她眼中的柔情和脸上的期冀,那一句狠话却说不出口。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答复她。

千万种思绪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牵着她的双手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她对面的茶几上,膝盖对着膝盖,脸对着脸,眼睛平视着眼睛,他宠溺似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说道:“菁菁,我想把股份卖了,然后去散散心,这样才能治病,但是,现在卖股份,肯定只能贱价卖了。你说,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卖掉股份才能治病吗?”

“是,我想脱离工作,医生建议去旅游散心,这样有助于痊愈。”

“那就卖。”

“可现在只能贱卖,如果估值10个亿的股份只能卖5个亿,那卖吗?”

“卖!钱再多,身体跨了有什么用?”

“那如果只能卖1个亿呢?”

“卖!”

“那如果只能卖100万呢?”

“这么少吗?嗯,卖吧,大不了治好了病,我陪你从头来过!”

男人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道:“傻姑娘,”拉她站起身来,轻轻抱了一下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菁菁,我们做个约定吧,等我治好了抑郁症,如果那时候你还喜欢我,我们就试着交往,好吧?”治好抑郁症,那要多久呢?我的病根,我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什么缘分都能割断,唯有血缘割不断逃不掉,我的病,没有个两三年恐怕是治不好的,现在人前的我都是辛苦伪装出来的,两三年后,等她看多了抑郁症的自己真正的一面,她也许就腻了烦了,那时候,她会爱上更好的男人,慢刀割肉,无需拒绝。男人此时此刻是这样想的。

可是心思玲珑的女子,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敷衍之意?她正要说话,却见他大手一拍说着“走,我送你回家,我累了,想睡觉了”,她疼惜他自轻自贱的心态,牵住他手温柔的看着他道:“杨大哥,我……”

男人却截住她的话头,他提起她的包塞到她手上,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菁菁,我是真的累了,另外,我说话算话,绝不反悔,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他边说边牵着她的手往电梯里走去。

电梯里,男人看着堪比镜面的电梯门映照出的女子,见她披着他的外套,低垂着头闷闷不乐,过了一会又见她像是想明白了似的,抬起头来看着他粲然一笑,这一笑啊,她那美丽的丹凤眼便弯出新月的弧度,又蕴着缱绻的情意,晶亮的眸子似是晨露里的黑宝石。男人看着这双眼,心中便觉一颤,定了定神才笑着道:“菁菁,抑郁症最伤两个人感情的,不是抑郁症患者会抑郁一整天不说话,而是会因为一种自保机制而发脾气,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如果哪一天我又发病了,突然变成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你又哭又发脾气,你可咋办啊?”

叶菁菁转身紧紧搂着他的腰,仰脸在他脸颊吻了一下:“我会像这样抱着你,吻着你,直到你平静下来,有人说,男人只会在他的爱人面前像个孩子,这话,我信。”

他浑身一震,这是他这些年听过的最动人、最暖心、最震颤他心灵的一句话。他看着她的笑脸,这样单纯可爱的女子,真想拥入怀中啊,可惜她不该把年华浪费在自己身上。这时电梯门开了,他为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领着她往他的车走去。

他让司机离开,自己开车,她便坐在副驾驶位上。叶菁菁这一路上再未提起要在一起的话题,只捡着好笑的事情说着。

待他将她送到家门口,叶菁菁站在路灯下,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外套,向着远去的车灯挥着手道别,“日子还多着呢,来日方长,我要爱你,我要陪你,这样不犯法的事情,杨大哥,你可没资格管哦”,今晚的叶菁菁看着远去的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浅浅笑着。

从叶菁菁家回自己家的道路会经过他的父母家,他是极不愿意回父母家的,但是既然顺路,又许久未见面了,那就看一看吧,如果实在感觉难受,早点离开好了。如此想着,他便开车拐入了一个绿树丛荫的宽阔马路。马路两边都是独门独院的三四层的老式小楼,这种老小区都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里边住的都是退休的机关和事业单位人员。男人找到位置停好车,踟蹰着走到父母家门口,正要敲门,却见门没关严,门缝里传来里面的说话声。

“老杨,你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你都这把年纪了,难道真要失去儿子了才醒悟吗?”熟悉的声音,这是男人的忘年之交、音乐启蒙师父、人生导师、无话不谈的倾诉对象,是他父亲的同事,他们家的邻居,老年大学里人称“书乐双绝”的可爱老头,也是曾经掌管过重要印章的一个老领导,因为行事严谨,从不接受吃请,从不帮人打招呼,而被他戏称为“李黑子”的老李头。

“老李,你这是什么话?他现在也算事业有成,难道不是我教育出来的?”这是男人的父亲。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过了许久,老李头又道,“老杨,你觉得他事业有成,可你想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他跟我学了几年笛箫,他想报考音乐学院,你们不同意,好,他想报考法学院,你觉得学法只会学坏,什么狗屁逻辑,你又逼着他去读理工大学,好在他智商高,年年一等奖学金,你又逼他考公务员,他被逼得没办法了就休学去参军……你们啊,他有权利决定自己怎么活,你们怎么就不关心一下他的想法?他吃饭了吗,他吃药了吗,这些,你有打电话问过他一句吗……”

“哐当”,一个茶杯重重扣在桌上的声音,他父亲暴躁的声音传来,“我打电话问他?他怎么不打电话问问我和他妈过得好不好?吃药,吃个屁药。他能有什么病?抑郁症?哈哈,老子从来不信什么抑郁症。我看啊,那就是矫情病,对,就是矫情。一个大男人,天天不想着壮大事业,不想着娶妻生子,却想着怎么去死,不是矫情是什么?啊?什么臭毛病?丢人,丢人啊!他还是个男人吗?老李,你跟我提起这事,我就觉得在你面前没脸啊!”

“老杨啊,你怎么……怎么这样蛮横?你……你……”老李头像是气得不轻,里边传来他拍着桌子的啪啪声,“老李啊,那是你儿子,是你的儿子啊……我今天必须把话说透,外人个个说你和气,看看你在家却是什么脾气?你太无知了,太霸道了,那一次,如果不是我顺路去看看他,他就不在啦,他就已经不在啦,天意,我都不得不信有天意,我看到门缝里流出一滩血来,吓得我呀……你知不知道,如果警察晚来一步,就救不活啦。那天,你跟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问了你多少次了,你再不说,你真的会失去儿子的。”

“哼,哼,他好意思,他真好意思那么做!他是想让我在这一片抬不起头来?都是你,啊,都是你这个当妈的把他惯坏了。”

里边传来抽泣声,那是男人的母亲,她抽抽噎噎的说道:“我的儿啊……他,他爸又把我打伤了,他回家逼他爸跟我离婚……”

他父亲的冷笑声传来:“哼,哼,好孝顺的儿啊,真是孝顺儿,天底下有逼着父母离婚的孝顺儿吗?老话说子不言父过,他却还敢骂我,啊?有天理吗?短命子,丢人啊,他还要不要脸?我这个岁数去离婚,他不要脸,我要脸啊!”

“脸,脸,脸,你还有什么脸,你打老婆的声音,左邻右舍哪一个没听过?呜呜……”他母亲突然大声哭嚎起来,“你没脸,他也没脸,我生他养他,还没好好孝顺父母,他就想去死,呜呜……他对得起我吗?呜呜……去死吧,去死吧,就当我没生,呜呜……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儿……”